王維:天之驕子的隕落 七

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繼任為帝的肅宗皇帝李亨在回紇騎兵的幫助下回到了長安。他首先要做的,是處置陷敵的官員。

一個月前,官軍收復洛陽。策馬進城時,三百多個被安祿山從長安抓進洛陽的朝廷命官跪在馬前,人人素服悲戚。朝廷逃離長安時,只有皇帝、太子和宮中極少數的皇親貴戚。住在宮外的朝臣沒有任何人得到通知,他們在被拋棄的震驚惶恐中全部成為安祿山的俘虜,全數被押解去了洛陽。現在,肅宗與他的臣屬經過仔細考慮,不能原諒這些被俘朝官陷敵卻不自殺的行為,決定以「六等罪」懲罰這些人。重則刑於市,輕的賜自盡,再不然,是杖責一百或者流放貶官。在被處刑之前,他們先被拉上宮殿前的廣場,在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的包圍下,赤著腳,披散著頭髮,向皇帝謝罪,再一次成為俘虜。

嚴酷的處決每天傳來,臘月二十九日,十八名被俘朝官被處死在城西南獨柳樹下,七人被賜自盡於大理寺。

王維從洛陽被押送回長安,關在宣陽里楊國忠舊宅。他在這個臘月將盡時等待著他命運的終章。不想,卻等來了崔圓。因為安排玄宗逃跑蜀地有功,回到長安的崔圓已經被提拔成中書令。百廢待興,新宰相崔圓想要在家裡畫一面新的壁畫,立刻便想到了王維。長安城還太平時,畫不畫,要問王維樂不樂意。現在,他是階下之囚,曾經主宰他意願的好惡、品味,立刻無足輕重。崔圓趁機許願:畫得好便免死,由不得他不同意。

王維並不常替人畫壁畫,但他繪畫的才能早被傳說如神。《圖畫見聞志》里講,王維去庾敬休家,看見屋壁上有畫《按樂圖》,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人問他為什麼笑。他回答,這圖裡正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呢。別人不信,專門召集樂工依樣奏樂,果然不差。後來,他為庾敬休家裡牆上畫過一壁山水,寫過一段題記,在千福寺西塔院牆上畫過一樹青楓,都與他這個人一般,成了長安城裡的傳說。王維曾經在慈恩寺東院畫壁,一同的還有吳道子。那天的慈恩寺擠擠攘攘如同過節,哪怕並非善男信女,市民也爭著湧進慈恩寺看一看傳說中「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王維。

人生有涯,他曾經可以輕易在音樂、繪畫或者詩歌上贏得聲譽,隨便選一條路都可以望見成為宗師。有太多天賦也是一種煩惱,選擇一條路,就要放棄其他道路通往的方向。或者,他也可以不放棄,但每一種就都沒法做到最好。況且,在音樂、繪畫與文學之上,他必須選擇最沒天賦的那一項——做官。

晚他不久的畫論作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里評論盛唐時期最出色的畫家,講「山水之變,始於吳道子,成於李思訓、李召道」,但不是他。而後,張彥遠又提到一些畫家,有一技之長,得到一時的盛名:比如王宰的巧密,朱審的濃秀,還有王維的重深。他足夠有名了,但還不能夠成為宗師。這條路的盡頭耀眼奪目,但不是他的。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江山代有才人出。在他困在濟州糧倉的賬本里、吏部無休止的公文中時,長安的「紅人」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別人對技藝的鑽研不會等他。

許多人他已經不認識了,但畫壇的新寵,曹霸的徒弟韓干,他卻是認識的。後來長安城裡流傳著這樣的傳說:王維十九歲在長安,每天頻繁出入岐王宴會,巴結皇親國戚時曾經有一個酒家少年常來送酒結賬。王維每回見他,他都蹲在院子里,用樹枝、木棍專心在沙地上畫畫。

他問韓干「你喜歡畫畫嗎?」

「喜歡,但沒有錢學習。」

王維對他說:「你去找曹霸學畫,十年為期,我資助你每年十萬錢。」

後來韓乾果然專心於畫畫,成了畫馬的高手。他為玄宗畫他的坐騎《照夜白》,膘肥體健,奮蹄欲奔,一根瘦窄的拴馬柱根本攔不住它踴躍的生命力。

現在,別人憑藉繪畫成為後世師表的時候,他要在崔圓家的牆壁上完成一幅畫,或者能保命,或者,就是遺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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