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天之驕子的隕落 五

現在,王維總結自己的人生:「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徒聞躍馬年,苦無出人智。」——少年時有點兒蠢,別人做什麼他也要做,並且一定要出人頭地做到最好,但其實,在所有被稱頌的才華里,他並沒有鑽營往上爬的聰明勁兒。活到一把年紀,不上不下的正卡在其中。別的官員每五日一朝,他卻是常參官——文官五品以上,以及御史、拾遺等對皇帝直接負責的官員,每日都要進宮去上班。王維每天半夜起床,無論風雨趕在日出前到達皇城門口,出示標明身份的魚符與內廷留底相互驗證,然後等待開門上班。到了中午,在食堂吃過午飯就下班回家。看著風光,不過是龐大官僚系統里一顆沒找對地方的螺絲釘。

二十歲中進士時一騎當先的風光,終於從優越感轉為一種負累。不能在做官的道路上一騎絕塵,就是一種丟人。辜負自己,辜負對他有所請託的親故。無聊、尷尬,臉上卻不能表現出一點兒不悅。

他曾經得到岐王引為師友的情誼,張九齡惺惺相惜的提攜,但他因為與他們走得近而遭到的厄運並不比他得到的便利少。這真是佛家說的「諸行無常」。在這個巨大的機器里,他只能任憑日復一日的枯燥工作壓榨他的天才、他的驕傲,他一天一天,可以用來成就詩歌、繪畫,卻終於浪費在案牘間的時間。他曾經對未來無限精彩的嚮往已經與過去的時間一同流逝。現在,他清晰預見自己的人生接下來的走向與結局,並冷漠地望著它以每日一步的距離不緊不慢地靠近。

開元、天寶年間,因為玄宗皇帝雅好文藝,在長安坊巷間漫遊總能聽見後世如雷貫耳的名字。但他們大多數也不能過理想中滿意的生活,很辛苦。有人辛苦就抱怨,抱著酒罈子敲著碗高唱「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轉頭就又向當朝宰相獻詩去了;也有人辛苦就跑了,瀟瀟洒灑唱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到齊魯、吳越旅遊,到廬山隱居去。更多的人,熬著年資當了官,甚至高官,但更不開心。甚至那個從來高傲,寫「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張九齡,也要在李林甫咄咄逼人的時候寫詩求饒,說自己是一隻承春暫來的小燕子,沒想跟誰爭,也求鷹隼莫相猜。

但是王維,他感到辛苦漫長難熬永無止境的時候,不吵不鬧,默默背過身去,把人生所要遭遇的痛厄,作為一種必要的忍受。

他最年輕得意的時候,長安有佛寺一百多所,佛塔林立,是城市裡顯目的地標。他在長安城裡漫遊,也常常與大德高僧閑談,他為大薦福寺畫壁,也開始向專研「頓悟成佛」的南宗頓門的道光禪師學習頓教。他年幼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吃齋茹素,虔誠禮佛。這是母親選擇面對困厄的方式。他名維,字摩詰,最直白地尊奉佛教里最有智慧的居士維摩詰,冥冥中隱約指點著他走到無路可走時的人生方向。

但王維與佛教的距離也到此為止,他不能更進一步捨身為僧。那又是另一個論資排輩的勢利場。《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凈覺禪師碑銘》是王維受託寫的,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凈覺禪師,不只是高僧大德,更是唐中宗韋皇后的弟弟。他在大安國寺,外家公主,長跪獻衣,高官貴人為他洒掃出行的路途。王維交往的僧人,大多與皇室牽絆不清,保持著各取所需的距離。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鳥獸,煉指燒臂,只屬於選擇披荊斬棘的少數人。哪怕是在去往彼岸凈土的這條船上,也塞滿人間勢與利的雜心。

僧與俗,他都沒有什麼真正的同路人。在這樣沒有出路的夾縫裡,只好把注意力加倍集中在日常生活里最微小的花開花落。

從京城往襄陽,驛道往東南馳行七十多里即是藍田。秦嶺在藍田被劈開一道二十多里長的峽谷叫輞谷。輞谷北邊狹長,向南行五六里後豁然開朗,由輞水沖刷出一塊平原,莊園農舍散落其間,是輞川。雞鳴狗吠,已經是與大都市完全不同的風景。高宗時代的名詩人宋之問曾經在此置辦過一個小莊園。宋之問死後無人打理,在田野和村落間荒蕪下去。王維很喜歡,買下這間別業。現在,他可以在十日一休的旬假與年節假期逃開長安那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躲在輞川別業,「萬事不關心」。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假期里,他寫下寓目游心的山水田園: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

山中儻留客,置此芙蓉杯。

——《茱萸沜》

……

他愛那座山裡一輪圓月可以驚起山鳥的靜謐。在秋夜裡行走在山道上,任晚風吹開他的衣帶,送來淡淡桂花的香氣。他記得那座山裡漁船盪開荷花的漣漪,村莊里升起的炊煙。他對五言絕句的精研在山水的包裹里記錄下天地的不朽。當他記錄它們時,他忘記自己,也忘記了半生榮辱得失。

從此這個隱藏在山谷田莊間的小莊園,與它毗鄰的鹿柴、華子岡、文杏館,在之後一千年的時間裡以最悠遠的樣貌留在王維的詩里,停止了風化,再也沒有衰敗。

他在輞川居住時,有欣賞的晚輩裴迪,與他一道詩歌唱和漫遊。他把裴迪視為朋友與後輩,總忍不住要把二十年官場沉浮講給他。但裴迪還有要緊的事情做:考進士。有些傍晚,王維想邀請他一道去散步,裴迪正在溫書。王維踟躕一下,終於還是一個人走了——他是朝廷高官,他在輞川買了大莊園,一切都因他是少年進士,二十歲就開始做官。他苦口婆心勸別人「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不要再往官場去鑽,又能有多少說服力?回來之後,想了想,也還是要把這一路上的美景告訴他,便寫了一封信請馱黃柏下山的採藥人帶去: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獨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一作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等春天到來,與我一起看草木蔓發,輕鰷出水,看溪流邊青草被晨露打濕,聽田地里分開麥浪的雞鳴狗吠……這都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但依然想叫你知道其中深趣。甚至比你一心想要得到的那些更能帶來寧靜快樂。你這樣天機清妙,一定能懂得吧?

除了這座莊園,王維家無餘財,房間只有茶鐺、葯臼、經案、繩床而已,多餘的錢全被他用來施捨遊方化緣的僧人。妻子去世後,他拒絕再娶,一點點斷絕與俗世的聯繫,降低對外界的慾望。他以為終於找到與多變的世道相處的辦法,可以這樣過一生。但他對命運的無常實在缺乏基本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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