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細雨中傾倒 十

公元760年閏四月,肅宗改元「上元」。八十多年前,他的曾祖父唐高宗已經用過這個年號,按道理,不應該重複使用;但肅宗一定要再用一次。在他的改元赦文中,肅宗一再強調「上元」的革故鼎新意味,他要與玄宗的時代徹底劃清界限。

這一年,興慶宮勤政務本樓東的五龍壇在本該享祭的時節格外冷清。肅宗改元上元的同一個月,廢止了玄宗登基後不久創立的「龍池祭」。興慶宮從此被從國家的禮儀地圖裡划了出去,這座宮殿與他的主人一道,再也不是李唐政權的組成部分。同時,肅宗又把天文機構司天監的地址由秘書省南面搬遷到永寧坊張守珪故宅,司天監建有高七丈、周長八十步的觀天台——靈台。站在高大的靈台上,可以觀雲物星象,更可以清楚地看見地勢低洼的興慶宮內的一舉一動。

玄宗曾經最得意的,是他的聰明與仁慈。他以為自己必定與他的長輩們不同,他以為自己必能夠在權力的屠場里既保有權力也保存家庭。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他對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曾經有最出色的詩人為他寫應制詩,讚美「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現在,那些華美熱鬧的歌頌都想不起了,他總不自覺對著他眼前的木偶喃喃自語: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總還有故人吧?都叫來吃飯。劍南道奏事官上京來進貢,經過長慶樓,對著樓上的皇帝拜舞,玄宗一高興,讓玉真公主代為張羅,做東請客吃飯,羽林軍大將軍郭英乂(yì)巡城經過,也叫上來吃飯。

久雨初晴的晌午,玄宗站在樓上透透氣,街上過路的百姓見到了,下拜高呼萬歲,聲動天地。長安城外安史之亂還遠未平息,為了軍資,朝廷只能通過通貨膨脹的方式搜刮民間財富——兩年前,官方開始發行大面值貨幣「乾元重寶」,一文當十文開元通寶。國亂民貧。這一年鹽價每斗一百一十文,開元年間是十文;米價每斗七千文,開元年間,只要數十文。從八品上的左拾遺杜甫喝一頓酒都要先當衣服換錢。物價飛漲,平民大量餓死,百姓們依然在樓下山呼「今日再見我太平天子」。他無言以對,只能讓人在樓下備下酒食,賜給過路人。

結交外官,與禁軍將領私交甚密,市恩百姓……司天監的星官們站在靈台上,仰天看雲物星象啟示的革舊鼎新,低頭便替新皇帝看見老皇帝對權力流連不去。已經是郕(g)國公的李輔國對肅宗說:「上皇在興慶宮,總是與外人來往。陳玄禮、高力士這些人都在攛掇上皇謀劃不利於您的事情。現在六軍將士都是從馬嵬驛時跟著您走的,聽說這些十分不安。不如把上皇遷到大明宮來住,大內森嚴,不通外臣,是他老人家居住的好地方。」

肅宗不語。這是他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習慣,極謹慎,不表態,但善於揣測他心意的人知道,不表態也是一種態度。馬嵬驛兵變,眾將去請他領頭,他沉默不語,但他的心意實在很好猜。張良娣、李輔國,因為替他謀劃自立為帝,跟隨他一路吃苦,一個做了皇后,一個短短几年,從殿中監 兼閑廄、五坊使 、宮苑、營田、裁接、總監使 ,又兼隴右群牧 ,到開府儀同三司 ,因為親近皇帝,甚至有了宰相都不能妄想的權柄。這兩人都視玄宗為隱患,一拍即合,立刻開始熱情謀劃將玄宗遷進大明宮。

玄宗剛回到長安,肅宗偶爾來興慶宮看望他,現在也不來了。李輔國倒是常來。李輔國年輕的時候,想巴結高力士,好在玄宗身邊謀個差事;但高力士看不起他,李輔國無奈只好轉去伺候那時候很倒霉的太子。現在他發達了:專掌禁軍,百官奏事,三司決獄通通都要李輔國先決定,制敕必經李輔國押署,然後施行。李輔國耀武揚威來到興慶宮,命人把馬廄內三百匹馬全部拉走,只留十匹。

看著空蕩蕩的馬廄,玄宗對高力士說:「我兒子身邊有李輔國這樣的人,不能終孝了。」七月,李輔國又來了:皇帝有命令,請上皇去大明宮內遊玩。不想去,也不能說不。玄宗一行人剛出興慶宮睿武門,至德二載(757年)初冬的一幕再次上演:五百名騎兵擋住玄宗車駕,拔刀露刃。李輔國騎在馬上,狐假虎威道:「興慶宮低洼,陛下請上皇您還是住回大明宮吧。」玄宗甚至沒有多餘的力氣來咒罵李輔國,在這場驚變中,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從馬上墜下。

高力士大罵:「李輔國何得無禮!下馬來!」又對將士們傳誥:「上皇問你們好。」玄宗做皇帝五十多年,士兵們多聽過他的故事:開元元年(713年),玄宗在驪山閱兵,親自在馬上講武,二十萬士兵山呼萬歲。猶在目前。於是包圍著玄宗的士兵們猶豫著收起刀兵,跪拜,呼萬歲。李輔國氣勢洶洶而來,最後卻被高力士呵斥著與他一起牽著玄宗的馬走進了大明宮。

玄宗遷居大明宮的事情從此成為事實。沒幾天,伺候他的熟人都被趕了出去:陳玄禮被勒令退休,玉真公主搬去了玉真觀,高力士流放巫州。

二十三年前,李瑛廢死,太子未定,玄宗悶悶不樂。他人到中年,正願下一代成為左膀右臂,卻一下死了三個兒子。李林甫一次又一次勸他定下壽王李瑁做太子,但如此殷勤,李隆基直覺警惕。吃不下,睡不著。久了,高力士問:「陛下不高興,是因為太子未定吧?」玄宗說:「你是我家老奴了,我想什麼你不知道嗎?」高力士於是說:「您不必如此勞心呀,選年長的兒子,這是天經地義,誰還敢說三道四?」李亨於是在高力士的幫助下成為太子。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六月,李亨被正式冊為太子。按制度,太子在冊立典禮上,穿與皇帝一樣的絳紗袍,有與天子相同的禁衛禮儀,稱為「中嚴」「外辦」。但太子認為與皇帝同禮,是不恭敬。從此「外辦」改成「外備」,「絳紗袍」改為「朱明服」。從前,太子乘輅車至宣政殿門,但李亨選擇從自己宮裡步行至宣政殿受冊。那時候玄宗看這個兒子,仁孝恭謹。他對自己選李亨做太子十分滿意。二十二年之後,他這個仁孝恭謹的兒子知道他念舊,愛熱鬧,好玩樂,但依然把他一個人送進大明宮冰冷的甘露殿,舊識皆去。

玄宗從此食睡都越來越少。寶應元年(762年)的四月,天氣回暖,雨水增多。柳絮飛落,杜鵑夜啼的春夜,玄宗孤獨地死在長安城一年裡最好的時候。李輔國折騰老皇帝的時候,新皇帝也已經生了重病。重病的肅宗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之後再十三天,病死在大明宮長生殿。

繼位為代宗皇帝的廣平王李俶面對著一地零碎的難題:河南河北節度使擁兵自重,大太監李輔國「理所當然」地把國政從他的面前挪走,對他說:「大家宮中坐,外事老奴處置。」從此,方鎮割據與宦官專權成了唐帝國揮之不去的夢魘。

代宗即位後很快為永王李璘平反。他還要在史官的記錄里塗塗抹抹,把父親與祖父間的齟齬(jǔ yǔ)塗抹到波瀾不驚。作為史料來源的實錄與起居注,在這段歷史的記載中大面積地缺失,語焉不詳。

《二十四史》中《南史》《北史》《晉書》《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都成書於唐代,是後世所謂的「唐八史」。唐人以他們完備嚴肅的修史制度為傲。他們又總喜歡記下史官故事,彰顯編修國史面對政治壓力時的直言不諱。

不幸的是,當時代需要以懷古的方式追尋曾經光明的面孔,它有意繞開的,一定是當下的沉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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