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細雨中傾倒 七

太子(現在是新皇帝了)的弟弟默契地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永王李璘接到詔書,立刻南下江陵,聲勢浩大。甚至「天子呼來不上船」的大詩人李白,也被招募做江淮兵馬都督從事,為他寫了《永王東巡歌十一首》。開頭是「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元年春,王正月」是《春秋》開篇所記第一句話。自漢代開始,皇帝以年號紀年,再沒有以王號紀年的事情。李白卻出口就扔出「王正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王號紀年的肇始——周代,歷史上最理想的年代,也是後來所有叛逆上位者一再要比附的年代。最近的一次是肅宗的曾祖母武則天,立國為「周」,用周曆。這樣的詩篇傳到新皇帝那裡,句句隱喻,字字驚心。

韋見素和房琯送來的老皇帝的退位詔書也讓新皇帝骨鯁在喉。父親在至德元載(756年)八月十二日發布的這道退位詔書,表面上很好看,底下暗藏玄機:

老皇帝一邊同意太子做皇帝,一邊又補充說:四海軍國大事,皇帝先決定,然後奏給上皇。寇難未定,皇帝在西北靈武,距離長安遙遠,奏報難通的時候,上皇以誥旨先處置,然後奏給皇帝。等到長安克複,上皇才真正退休。

新皇帝立刻讀懂了父親的意思:但凡老皇帝想做決定的事情都不會讓給他決定。他這個新皇帝,手裡也只有一個名義的天下。至德二載(757年)正月,老皇帝接連任命蜀郡長史、劍南節度使,甚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劍南道長官與朝廷宰相都是新皇帝「奏報難通」的所在,新皇帝憎恨這架空他權力的做法,卻不敢與父親撕破臉,老皇帝的誥旨,他只能無奈認可。

老皇帝的掣肘並沒有從情感上打擊到新皇帝,他早就對這個父親失去了孺慕與信賴。新皇帝李亨是玄宗的第三個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叫李嗣升,開元十五年(727年)改名叫李浚,後來又改名李玙(yú)。為了集中管理兒子,玄宗建造了十王所,皇子們集中居住。除去不斷改變的名字,李嗣升還知道一件不變的事情:雖然大哥李瑛是皇太子,但最受寵的是弟弟李瑁。他旁觀李瑁的母親武惠妃一次次計畫除掉李瑛,扶自己兒子做太子,明目張胆。

他的弟弟鄂王、光王忍不住聚在一起抱怨武惠妃。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借口宮內有盜賊而召喚太子、鄂王和光王帶兵入宮禁,她轉頭卻對玄宗說三兄弟兵變,老皇帝怒極,廢三個王子為庶人,很快,他們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林甫和武惠妃按著計畫,向老皇帝極力推銷李瑁。人人都知道,壽王李瑁做太子的路已經鋪平,只等良辰吉日。開元二十六年(738年),老皇帝果真立了新太子,卻是李玙。作為太子,當年的李玙享有了比兄弟們更多的兩次改名的機會:李玙先改名為李紹,最終定為李亨。

李亨的母親早早死了,不能幫助他。他的父親把他作為一支平衡朝政的力量,樹在李林甫的勢力邊上,成了一個靶子。玄宗先是縱容太子在西北軍發展勢利,又提拔太子的大舅子韋堅做了水路轉運使,主管一部分財政收入,太子手上掌握著軍權與財權,眼見是與宰相李林甫分庭抗禮的朝上新勢力。皇帝有意縱容太子勢力發展壯大制衡李林甫,而後,李林甫瘋狂找茬,企圖扳倒太子的時候,老皇帝沒有任何給兒子撐腰的意思。

天寶五載(746年)正月十五,太子的大舅子韋堅失權,在家閑坐。太子在西北軍的屬下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打敗吐蕃,入朝獻捷,韋堅與皇甫惟明兩人約了在景龍觀發牢騷聊天。這天夜裡,太子也出遊看燈,碰見了韋堅。這同一夜的兩次見面被李林甫報去皇帝那裡立刻變成太子的黨羽深夜密謀,要內外夾擊,扶持太子繼位。在玄宗這裡,想要奪權篡位,是最惡毒的罪行,幾乎沒有審查案情,玄宗立刻貶韋堅為縉雲太守,剝奪皇甫惟明軍權,並下制警戒百官。沒想到,不久,韋堅的弟弟韋蘭和韋芝覺得哥哥委屈,向皇帝申冤,更在申冤時拉上了太子(太子也說韋堅是冤枉的)。皇帝勃然大怒——這不是結黨是什麼?韋家三兄弟一律貶黜,韋堅一貶再貶,幾天之後貶成了巴陵太守。他的親戚因為這件事情流貶的有數十人。太子像是孤身在風暴眼裡,看著外面風雲變色,不知何時撕扯到自己。驚懼之下,被迫立刻與太子妃離婚,與韋氏撇清干係。

這一年還沒有過完,李林甫故技重施。太子沒有了太子妃,只剩下良娣杜氏位分最高。杜良娣的姐夫柳勣(jì)跟杜家關係不好。他結交了北海太守李邕(yōng)、著作郎王曾等人,告發岳父與太子勾結,搞祥瑞迷信,說太子該做皇帝——這太熟悉了:當年武惠妃想要廢太子瑛,便也來過這麼一出。玄宗下詔令御史台與京兆府共同審理,審訊的結果是誣告。但在李林甫的指示下,京兆士曹吉溫為了坐實這件事情,將王曾、李邕等人一道關進了御史台,羅織罪證,最後誣告變成了鐵證如山。本年十二月到次年一月間,被告杜有鄰、原告柳勣,柳勣的朋友王曾、李邕等不是被杖死就是被賜死。太子的眼前一片血色。為了再次撇清自己,太子出杜良娣為庶人,再次「被離婚」。

長安城有俗話說:「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這兩族是長安最有勢力的大族,與皇室互為助力。現在,太子為了保命,不得不連連離婚,與韋、杜劃清界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再也沒有勢力可以妄想父親的皇位。

玄宗得意地貫徹著自己的「權力平衡」的馭下之術,但他沒想到,與他的臣子不同,太子也是他的兒子,在危難時總想得到父親的支持。現在太子知道了,與別家父子不同,他的父親永不會幫助他。甚至在老父親的眼裡,這個當太子的兒子總對他的龍椅圖謀不軌,恨不得父親趕緊死了好取而代之。父親的年紀越大,看他越不會順眼。

太子在父親身邊時戰戰兢兢,只敢唯唯諾諾表現成一個窩囊廢,但他時時刻刻學習父親殘酷的統治藝術。現在他飛出父親的掌控,再沒有顧慮,可以放開手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北海太守賀蘭進明適時帶來河北戰場的消息,為肅宗打開了思路。賀蘭進明在河北作戰失敗,老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了宦官帶刀促戰:失地收不回來,立即斬殺。後來還是平原太守顏真卿可憐他,放他去尋找新皇帝的朝廷。賀蘭進明緊緊抓住這個機會,他對新皇帝說:老皇帝正時時刻刻盯著您,準備擄奪您的權力。您看,從成都送來老皇帝傳國寶璽、玉冊的房琯正是老皇帝派來的間諜——向老皇帝建議讓各位皇子各自領兵,將您依然放在靈武沙塞空虛之地的,就是這個房琯!

為獎勵賀蘭進明的忠誠,肅宗立刻任命賀蘭進明做河南節度使。假裝不記得在安史之亂開始時,玄宗已經任命過河南節度使。洛陽被安祿山攻陷後,玄宗先後命令吳王李祗和虢王李巨成為新的河南節度使。老皇帝的戰略很清楚:他需要李姓宗室代替邊將成為統兵將領,誰都不能信任的時候,還是只能信任親人。但是,由同樣姓李的皇親國戚們帶兵卻是新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沒有人可以在此時代表老皇帝來爭奪他手上來之不易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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