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細雨中傾倒 四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風縣是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官道上塵土飛揚,新皇帝派來的精騎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隊伍。老皇帝李隆基還沒來得及細細分辨做「上皇」與「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騎已經將老皇帝的隊伍團團圍住。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們來保護上皇,護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立地解散,兵器歸庫。

帝國的驛道由長安為中心輻射開來,三十里有一驛。離長安越近,驛站間隔越短,驛站中的柳槐綠竹越整齊,甚至驛站井邊還有薔薇花架、櫻桃樹。驛站的牆壁向來是遊子的留言板,離長安越近,牆壁上的詩句也越來越多。長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斷吸引出詩人們心裡的百感交集。去年老皇帝的隊伍離開之後沒多久,安祿山的前鋒到達扶風縣,驛站被毀壞。雜草瘋長,煙熏傾頹的牆上還有模糊的詩句,新的覆蓋舊的,親人的思念與寄望執著地在戰火里倖存下來。去年老皇帝在這裡分散春彩獲得士兵保護他走向蜀地的決心,現在他不得不解散這支軍隊,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資治通鑒》里,司馬光用上了史官不動聲色的敘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輸郡庫,上發精騎三千奉迎」——對老父刀兵相脅,以多對少,以精銳騎兵對常規護衛,肅宗必須讓玄宗選擇命令護衛放棄抵抗。而玄宗被迫的放棄被《資治通鑒》描畫成主動的計畫。肅宗的逼迫過於直露,甚至連三百多年後的講述者,也怕它成為不良樣本,要替肅宗百般掩飾。開了頭,下面的掩飾便簡單起來: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騎「護送」的玄宗來到咸陽,肅宗在望賢宮備下天子法駕,隆重迎接。

舟車勞頓,風塵滿面。七十二歲的老父親站在望賢宮南樓上,憑欄望著樓下由精騎護衛簇擁的兒子。肅宗脫下黃袍,穿著做太子時的紫袍,信馬由韁,款款而來。冬日的太陽淡薄地掛在遠遠的天上,肅宗在樓前下馬,望樓而拜。站起來時,揚臂跺腳跳起了舞,而後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間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資格接受的禮儀。他以行動再次強調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這個皇帝,我可以還給你。肅宗熱氣騰騰地跳著,旋轉著,催促著,伏地俯首的節奏像是挑戰的鼓點。而他心滿意足地知道,這一回,老父親必須拒絕他盛情真摯的提議,沒有其他選擇。

玄宗果然下樓來。肅宗膝行幾步,雙手抱著玄宗的鞋子,低頭去嗅他的靴頭,嗚嗚大哭。「捧足嗅靴」與「拜舞」,新皇帝的每一個禮儀都向圍觀的士兵父老昭示著他對於老皇帝的臣服。玄宗撫著賣力表演的兒子的背,竟然無言。他在三千精兵包圍中接受著兒子退還帝位的決心,甚至不能表現出一點兒不悅——國家還在戰亂,為了結束戰亂忍耐一切,是他的責任。他只能陪兒子哭一會兒,然後招來左右,親自把黃袍披回肅宗身上,對著四周圍觀的父老兵士大聲說,天命人心都在你這邊,你好好做皇帝吧。

有父親的承諾還不夠。肅宗不僅需要毫無挑剔的法統,也需要一個孝順的好名聲。他按著計畫繼續表演:皇帝是天子,理應居住正殿,但肅宗把望賢宮正殿讓給玄宗居住,又親自為父親準備坐騎。從咸陽離開的時候,肅宗拽著玄宗的馬龍頭,彷彿要為父親牽著馬一路走回長安去。

但表演總有終結的時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