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細雨中傾倒 三

老皇帝沿著嘉陵水穀道西行入蜀的路上,嘉陵江與白水江合流處,有一處長滿桔柏的渡口。他需在此渡江去益昌縣城。渡河的時候,有雙魚夾舟而躍,編纂《舊唐書》的史官們寫這一節的時候已經知道,唐王朝的命運並沒有終結在這場元氣大傷的動亂里,便埋下伏筆,說躍起的並不是魚,是龍。

是吉兆。

史官們只負責對國家命運的預告,正常情況下,國家的命運也就是皇帝的命運。但在老皇帝逃亡的旅途上,他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漸漸分道揚鑣。書寫這段歷史的史官們心照不宣地對此表示沉默。

面對兒子自立為皇帝的「噩耗」,捧著靈武送來尊他「上皇」的冊命,老皇帝不願接受,也不能扔,一連三天沉默不語。按著玄宗一向的脾氣,任何覬覦他皇位的念想都會遭到最殘酷的鎮壓。老皇帝心裡知道,稍微一點兒姑息,都是把自己的命運拱手讓人,哪怕是讓給兒子:他的家族裡,提前退休上演過許多次,都是被逼——當時還是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門殺了太子李建成,老皇帝唐高祖李淵被逼退位,遷往太極宮。李隆基自己年輕的時候,在與太平公主的爭權奪利中勝出,立刻逼迫父親唐睿宗李旦讓出了皇位。皇帝是一個必須干到死的工作,提前退休,換來的只有懷疑、監視,抑鬱而終。哪怕繼任的是自己的兒子。

老皇帝年紀大了,有時糊塗,有時過分自信。但此時,使國家陷入動亂的責任一直將「愧疚」二字壓在他心上。離開長安的那天,楊國忠請示:府庫里的絲綢財貨,安祿山攻打進來,也是被賊所得,不如燒了吧?玄宗搖了搖頭:叛軍得到了財貨,大約會對城裡的百姓好一些,留著吧。通過渭水上的便橋時,楊國忠又問:為防叛軍追上來,把橋燒了吧?玄宗又搖頭:我們倉促離開長安,許多朝臣都不知情,等他們知道了,也許要經過這條路來找朝廷,還是留著吧。

太子的繼位,缺乏法理和程序。老皇帝還有在外領兵的兒子,按著他的脾氣,總要調集兵馬狠狠給太子吃個教訓。但太子在靈武正指揮平叛,老皇帝的「愧疚」讓他再次退讓——拿到新皇帝「冊命」的第四天,老皇帝臨軒授冊,發布作為皇帝的最後一道詔令:

從今天起,改制敕為誥。給老皇帝的表、疏 改稱他作上皇。四海軍國大事,先讓皇帝決定,然後告訴老皇帝。等長安收復,老皇帝就徹底退休。

發布誥命之後,老皇帝立刻命令身邊代表朝廷的朝臣韋見素、房琯、崔渙帶著傳國寶璽、玉冊到靈武去,替新皇帝把這個空口白話的皇位坐實。

沒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讓步都把自己陷於更逼仄的境地。現在,他替太子坐實了皇位。太子收回帝京,立刻問他:您趕緊回到長安來,我把皇帝位置還給您,我還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實很像長安。郫(pí)江和檢江繞城而過,城內有摩訶池,如同長安曲江。東西南三市貨貿繁華,榆柳交蔭下市肆里蜀錦、藥材、香料應有盡有。城內道路兩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疊疊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宮觀高聳的佛塔與朱漆闕門。河南河北在安祿山叛軍鐵蹄下成為廢墟,成都還算繁華安靜。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這場倉促逃亡發生之前,老皇帝已經在長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長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樹結實的氣味,他居住的興慶宮有「花萼相輝樓」臨街,登樓便可以望見往東市趕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驪山華清宮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到長安,也是如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現在,老皇帝只能決定老死他鄉,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來使者,給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長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劍南道劃撥給我,我就在此終老。

沒過幾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來自長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請趕快回到長安來,讓我盡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團的點撥下很快發現自己上一封書信里對父親覬覦皇權的擔憂過於直白,不體面。亡羊補牢,為老皇帝規劃線路,並親自到咸陽望賢宮備下天子法駕迎接父親。

老皇帝沒有拒絕的權利,新皇帝遞出怎樣的招,他也只能接著。不能翻臉,不能生氣,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亂遠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觀望戰局的人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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