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四章 孤臣

僧格林沁原本只是一個給人家放牧的「窮台吉」,在兩位做喇嘛的伯父幫助下,很幸運地被道光爺選為索王嗣子,承襲了科爾沁左翼後旗扎薩克郡王的爵位,也隨之成了道光爺的外甥,沒成年就被召到京城「宮廷教養」,出入禁闈,最被恩眷。後來又迎娶順治爺裔孫、多羅貝勒文和之女,成了皇家額附。

所以在韓秀峰看來僧格林沁不只是領侍衛內大臣,也不只是世襲罔替的博多勒噶台親王,更是聖眷恩隆的皇親國戚!

更重要的是,他不但剿滅了北犯的長毛,保住了京畿,生擒了長毛主將林鳳祥、李開芳,而且早在道光二十年西夷頭一次起釁時,他就曾奉旨巡視過山海關和大沽口防務!

儘管時隔十七年,現在的西夷已不再是當年的西夷,但他一定覺得他對西夷並不陌生。

正因為如此,韓秀峰不會傻到去教他怎麼打仗,而是讓吉祿準備了兩條西夷新式兵船的模型、兩把洋人的新式手銃、兩桿新式自來火鳥槍、一個「千里眼」、一塊懷錶和一匹任鈺兒跟洋人買的高頭大馬,送到了僧王府。

僧格林沁早接到了上諭,以為韓秀峰是來「說教」的,嘴上不好說什麼心裡卻在想你韓秀峰才打過幾場仗,本打算敷衍一下好跟皇上交差,沒想到韓秀峰竟是來送禮的,並且出手非常之大方,尤其剛讓下人牽進馬廄的那匹西洋馬,跟傳說中的汗血寶馬差不多,簡直讓人無法拒絕。

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能以禮相待。

他放下精緻的炮船模型,笑道:「讓老弟破費了,本王受之有愧。」

「王爺誤會了,剛才那匹馬也好,這些洋槍也罷,都不是下官掏腰包置辦的。且不說下官沒那麼多銀子,就算有也不一定能買著。」

「那這些東西和那匹馬從何而來?」

「皇上一定跟王爺提過『厚誼堂』的事,這些東西和那匹馬都是『厚誼堂』各分號這兩年想方設法從西夷手裡搞到的。古人云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王爺您堪稱我大清之柱石,將來真要是有戰事,皇上定會命王爺再次披甲出戰,所以下官覺得這些東西和剛才那匹馬應該趕緊送王爺這兒來。」

厚誼堂的事僧格林沁知道一些,但想想還是忍不住問:「皇上知道嗎?」

「王爺放心,這一樣是皇上的意思,不然皇上絕不會命下官來拜見大人。」韓秀峰很清楚他是如假包換的大忠臣,謹小慎微的很,只聽皇上一個人的。不但跟朝中的王公大臣不怎麼走動,跟草原上的蒙古王公一樣不怎麼走動,所以很在乎皇上是怎麼想的。

確認這也算是公事,僧格林沁覺得剛才那匹馬和面前的這些東西可心安理得收下,一邊招呼韓秀峰喝茶,一邊追問道:「韓老弟,皇上命你來見本王,不只是送馬和送這些東西這麼簡單吧?」

「這是自然。」韓秀峰連忙放下茶杯,從袖子里掏出一道看著像摺子似的公文,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僧格林沁接過一看,赫然發現封皮上寫著「夷情匯要」四個大字。

打開看了一眼就合不上了,因為裡頭按日期羅列了英、咪、佛、俄等夷這半年來的動向。詳細到截止去年臘月二十八,香港、澳門、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等地共有多少條戰船,每條船上裝有多少門炮,各個地方有多少西夷,其中有多少是商人、多少傳教士、多少夷兵,大概多少桿槍……

「好一個知己知彼!」僧格林沁沒想到「厚誼堂」打探得如此仔細,邊看邊問道:「韓老弟,你們跟西夷打了好幾年交道,你估摸著廣東的夷酋能不能從他們的老家搬著兵?」

「說句喪氣話,下官以為搬一定是能搬著的,只是早與晚的事。」

「那老弟估摸著英夷能從其老家搬來多少兵?」

「王爺,這兒沒外人,下官就直說了。」

「但說無妨。」

「現如今不比道光二十年,那會兒英夷初來乍到,在我大清立足未穩,要是派太多兵,糧油軍資不一定能補給得上。可現在他們已在香港、澳門、上海等地站穩了腳跟,已無需再為糧油軍資供給不上擔心。並且那會兒他們只有靠風航行的帆船,而現如今他們已用上了無風也能日行上百里的蒸汽船,什麼時候想來,什麼時候想走,不用再看風信了。」

僧格林沁下意識看向桌子上的洋人炮船模型,緊鎖著眉頭問:「就是這樣的船?」

「正是。」

「照老弟這麼說,來三五十艘戰船,來三五千兵都有可能?」

「英夷有好多在海上做買賣的商號,他們叫公司,每個公司都有自個兒的商船。我南海分號和上海分號偵知,英夷公使和英夷領事已奏請其女王和丞相增派五千援兵,其中有海軍陸戰隊,就是專門出洋打仗的夷兵,也有揮舞砍刀、衝鋒陷陣的馬隊。」

看著僧格林沁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接著道:「並且這只是英夷,據下官所知佛夷領事已給英夷公使發過照會,不但打算出兵,還要跟英夷共進退。」

「咪夷呢?」僧格林沁陰沉著臉問。

「咪夷趁火打劫,嘴上聲稱兩不相幫,可在英夷犯廣州時他們並沒閑著,不但出了兵還槍殺我大清軍民。」

僧格林沁早知道西夷會起釁,卻萬萬沒想到形勢如此緊迫,沉思了片刻又問道:「那老弟知不知道西夷大概什麼時候會跟咱們開打?」

「已經打了。」

「本王是說大打。」

「快則七八個月,慢則一兩年。總之,照這麼下去早晚會開打。」

「照這麼下去,老弟這話從何說起?」

很多事跟別人不好說,跟眼前沒什麼好顧忌的,韓秀峰乾脆將洋人想得到什麼,皇上和朝中的王公大臣又是如何應對的,一五一十解釋了一番。

洋人要派使節駐京城,不但覲見皇上時不行三拜九叩大禮,還想什麼時候覲見就什麼時候覲見,這是萬萬不能答應的,要是答應了那就是禮崩樂壞,那皇上還是皇上嗎?

洋人不但要朝廷取締子口稅,還要朝廷裁撤傕關、厘卡,這一樣不能答應,真要是把那些傕關和厘卡裁撤掉,光憑那點田賦和雜稅,朝廷拿什麼去剿匪平亂?

洋人要在長江自由航行,那就等於把中國一分為二,古往今來歷朝歷代最擔心的便是劃江而治,朝廷打死也不會答應這個條件;至於在各地派駐領事,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可以跟督撫甚至道府會晤,那還要禮部和理藩院做什麼……

想到這些,僧格林沁意識到這仗十有八九是躲不過去的,砰一聲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真是豈有此理!本王就不信傾全國之兵,傾全國之糧,打不過這幫蠻夷!」

「王爺所言極是,下官也覺得真要是下定決心打,咱們不一定打不過,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朝廷為攻剿長毛,這錢糧都已經捉襟見肘,騰挪周轉不開了。這個節骨眼上再跟西夷開打,實在是有心無力。」

僧格林沁反應過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嘆道:「皇上難啊!」

「下官以為只要能熬過這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正所謂多難興邦。」

「好一個多難興邦,不說這些了,老弟接下來有何打算?」

「稟王爺,下官已跟皇上請過旨,打算過兩個月去天津走走,皇上也恩准了,皇上說到時候會給下官個驗收漕糧的差事。」

「只是走走?」

「下官不親眼瞧瞧大沽口一帶的防務,心裡不踏實。」

看著韓秀峰憂心忡忡的樣子,僧格林沁終於明白皇上為何器重他這個捐納出身的太僕寺少卿。儘管不認為真要是上了戰陣,韓秀峰能幫上什麼大忙,但還是覺得有一個熟悉夷情的人總比沒有好,沉吟道:「去看看也好,不過不是還有兩個月嗎?過兩天本王要去南苑閱兵,老弟要是願意就跟本王一道去。」

「願意,下官願意。」

……

韓秀峰牽著高頭大馬去拜見僧格林沁,緊接著又隨僧格林沁去南苑閱兵的消息,很快就不脛而走。

肅順怎麼也沒想到韓秀峰竟跟僧格林沁走到一塊去了,緊盯著陳孚恩問:「少默兄,你是親眼所見,還是聽人說的?」

「我雖沒看見,但駐紮在南苑的那些丘八全看見了,這事絕不會有假。雨亭兄要是不相信,大可差人去打聽打聽。」

「他跟僧格林沁沒什麼交集!」肅順沉吟道。

焦佑瀛雖打心眼裡瞧不起陳孚恩,但一樣不喜歡韓秀峰,冷不丁來了句:「這或許是皇上的意思,畢竟他跟僧王一樣領過兵打過仗,甚至還曾統領河營拱衛過京畿。」

僧格林沁從來不過問朝堂上的事,所以肅順從未把僧格林沁當作是一個威脅,但確認韓秀峰居然跟僧格林沁走到了一起,心裡真有些不是滋味兒。因為這意味著韓秀峰打算跟僧格林沁一樣做個孤臣,或者說皇上打算讓韓秀峰做個孤臣。

再想到韓秀峰雖不會跟之前一樣聽他的,同樣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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