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夾著尾巴做人

韓秀峰一時間想不透肅順為何搞這麼一出,只知道會館是不能再呆了,心不在焉地跟吉雲飛、敖彤臣及滿不在乎的伍肇齡吃完晚飯,便讓小山東和徐九收拾行李連夜搬到達智橋衚衕。

本以為他要在會館住幾日的王乃增、慶賢和劉山陽很奇怪,相繼走進「聽雨軒」問起緣由。

韓秀峰簡單說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又無奈地說:「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被他們這麼一鬧,我今後就別想清靜了。不但從明兒個開始得去衙門點卯,隔三岔五得去軍機處額外行走,甚至連卿貳官應該參加的祭祀都不能不去!」

「真要是被推上風口浪尖,今後是得謹慎點。」王乃增想了想,又緊鎖著眉頭問:「四爺,您跟肅順那麼多年的交情,他為何這麼對您?」

韓秀峰苦笑道:「一時半會間我也沒想出個頭緒。」

慶賢沉吟道:「四爺,我看這事也沒那麼複雜。」

「此話怎講?」

「因為四爺您已經不再是兩年前的您了,您之前無論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關監督,還是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甚至連後來調任通政司參議,再後來回鄉督辦川東團練,都是包括他在內的幾位大人先後保舉的。」

慶賢一邊在爐子上烤手,一邊接著道:「而您率川東團練馳援湖北協剿長毛和擢升太僕寺少卿,都是皇上的意思,甚至是皇上直接下旨的。在他看來您翅膀硬了,不再是之前那個靠他關照提攜的韓秀峰!」

韓秀峰覺得慶賢的話有幾分道理,可想想還是搖搖頭:「我韓秀峰能做多大官,在仕途上還能走多遠,連慶賢兄您心裡都有數,他肅順難不成會沒數,我琢磨著他應該不會因為這個打壓我。」

「四爺,您是當局者迷啊,您想想官做到現在這份兒上,是官職大小、品級高低重要,還是能隨時遞牌子乞求覲見,能在皇上跟前說得上話重要?」

慶賢緊盯著韓秀峰,接著道:「據我等所知,剛剛過去的這大半年,尤其文中堂抱病之後,皇上連柏中堂、彭中堂都極少召見,只見他和鄭親王、怡親王。對了,還有僧王。您回京這才幾天,就已經覲見過兩次,您覺得他心裡會怎麼想?」

「……」韓秀峰愣住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慶賢回頭看看正若有所思的王乃增,再看看一臉驚恐的劉山陽,突然話鋒一轉:「要是沒猜錯,他心裡只是有些不舒服,倒沒有真打壓排擠您的意思,因為在他看來這算不上多大點事。」

「這事還不算大?」劉山陽禁不住問。

不等慶賢開口,王乃增便苦笑道:「始真兄,這對肅順而言還真算不上什麼大事,他剛殺了一批大貪,關了一批小貪,在他看來滿朝文武不是貪官就是尸位素餐的庸官,借著皇上讓擬旨的機會,拿冷籍做文章。借地方士紳把持學額、寒門學子無緣舉業,來了個管中窺豹、由小見大,整飭下師生、同年、同資、親故互相援助,植黨營私、蒙蔽把持、招權納賄的亂象又有何不可。」

「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始真兄,你我認為治國如小烹,尤其在外憂內患的這個節骨眼上,刷新吏治這種事應該緩而圖之。但他不這麼想,他是只爭朝夕,他覺得再不加以整飭大清就要亡了!」

王乃增站起身,提起架在爐子上的水壺,一邊往韓秀峰的杯子里續水,一邊接著道:「相比奏請皇上不再優待八旗,借皇上賞四爺舉人出身的機會,敲打下滿朝文武又算得上什麼?」

劉山陽大吃一驚:「他奏請皇上不再優待八旗,雲清兄,您沒開玩笑吧!」

「我能開這種玩笑嗎?」

王乃增放下水壺,苦笑道:「其實有時候我還真有些佩服他,這樣的話也就他敢說,這樣的事也就他敢幹。可惜考慮的不夠周全,也不想想那麼多既不會耕作也不會經商,只會種花、養鳥、遛狗、鬥蟋蟀的八旗子弟,沒了鐵杆莊稼靠什麼為生計。幸虧皇上沒聽他的,真要聽了,我估摸著四九城裡的滿人都會造反。」

劉山陽還真是頭一次聽說這些,想想又忍不住問:「他這麼干,京里京外的滿人還不恨死他?」

「恨啊,但他權傾朝野,外頭的那些滿人只能在心裡恨,只能敢怒不敢言。」

王乃增不想扯太遠,隨即看向韓秀峰道:「四爺,我覺得慶賢兄的話有道理,肅順一定認為這麼干既能跟皇上交差,幫皇上順順噹噹的賞您個舉人出身,又能藉機敲打下柏中堂、彭中堂等大臣。甚至認為這麼干能讓您不至於跟那些大人『同流合污』,畢竟官做到您現在這份兒上,許多事已經身不由己了。」

「應該是。」

韓秀峰摸著嘴角,帶著幾分自嘲地苦笑道:「他知道出身不好是我的一大憾,知道越是像我這樣沒念過幾本聖賢書的人,越是想得到士林認可。覺得我越來越像文官,擔心我倒向周大人、翁大人和彭中堂,乾脆借這個機會快刀斬亂麻,斷了我假充斯文的念頭!」

「四爺,可據我所知,他對讀書人不是挺好的嗎?」劉山陽不解地問。

「那得看是誰了,跟他志同道合的,還有那些懷才不遇的,他不但待若上賓甚至視若知己。而身居高位,跟他政見又不合的,他自然不會待見。」

「他不待見彭中堂?」

「何止不待見彭中堂,大學士周祖培、賈楨,協辦大學士翁心存,只要是身居高位的漢臣他全不待見,在他看來那幾位大人全是毫無主見、尸位素餐的庸官。」

「四爺,他也不是全不待見,他跟兵部尚書陳孚恩的關係可不一般。」慶賢抬頭道。

「據我所知陳孚恩的官聲並不好,他是怎麼被啟用的?」韓秀峰好奇地問。

道光朝的事慶賢最清楚,沉默了片刻五味雜陳地說:「陳孚恩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當年入值中樞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時任領班軍機大臣穆彰阿見他聰明機敏、辦事幹練,便將其引為心腹。

當時,軍機大臣王鼎支持林則徐禁煙,穆彰阿和家父剛開始並沒反對,畢竟大煙是害人的東西,我大清因為大煙一年不曉得要被英夷賺走多少銀子。可後來大煙是禁了,英夷也跟咱們開打了。」

「後來呢?」韓秀峰追問道。

「林則徐剛開始奏稱英夷不足為慮,甚至三天兩頭報捷,後來卻一敗塗地,打又打不過,只能議和。見穆彰阿主和,皇上不但恩准了,還命家父去跟西夷議和,一直支持林則徐禁煙、一直主戰的王鼎極力反對,見大勢已去竟懸樑自縊,留下遺折數千言尸諫,彈劾穆彰阿和家父誤國,奏請皇上『罪大帥,責樞臣』。」

這些牽涉到割地賠款的事,一般人是提都不敢提的,更別說議論了。

韓秀峰頭一次聽說,又追問道:「再後來呢。」

「閉戶自縊,冀以尸諫,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要是傳出去穆彰阿和家父被革職也就罷了,甚至連先帝都會變成昏君。恰好陳孚恩奉旨辦理此事,他火急火燎趕到王家,毀掉了王鼎的奏疏,據說還軟硬兼施,封住了王鼎之子王沆的嘴。穆彰阿躲過一劫,毫髮無損,家父卻因為跟西夷議和被革職逮問。」

慶賢深吸口氣,接著道:「從那之後他便平步青雲,道光二十七年,調署兵部侍郎,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那會兒他才四十五歲。一個漢臣四十五歲便能入值中樞,自雍正爺設立軍機處到現在也沒幾個。

再後來他與柏葰一道奉旨赴山東巡視吏治,彈劾山東巡撫崇恩庫款虧缺、捕務廢弛,扳倒崇恩之後暫署了幾個月山東巡撫,回京之後竟大言不慚地邀功請賞,稱他在山東期間公正廉潔、秋毫無犯。先帝信以為真,不但賞他頭品頂帶、紫禁城騎馬,還御筆手書『清正良臣』四個大字!」

想到這樣的恩寵,自順治朝到現在也不多見。劉山陽忍不住問:「那他究竟是不是個清官?」

「據我所知,他該收的冰敬、炭敬、別敬、年敬……一樣沒少收。」

慶賢頓了頓,接著道:「先帝爺覺得他是大忠臣、大清官,後來又命他赴山西巡視吏治,他也沒讓先帝失望,一到山西就收集到山西巡撫王兆琛貪贓枉法的實據,將其逮京治罪。先帝更賞識他了,先是擢升他為工部侍郎,緊接著命他署理工部尚書,沒過幾個月又遷刑部尚書。

再後來先帝駕崩,今上登基。

因為割地賠款的事先帝一直耿耿於懷,覺得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可以說是鬱鬱而終的,生前曾留下不進太廟的遺詔。這一樣不是件小事,皇上問計於朝臣,陳孚恩竟當著皇上和眾臣的面,在殿前跟怡親王載垣爭吵起來了,著實有失體統。

事後,怡親王只被罰俸半年,而他則被皇上申斥了一番,降三級留任。可能是想到這終究是皇家的事,他一個外臣不應該摻和。也可能意識到什麼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趕緊上摺子奏請回鄉終養老母,皇上就這麼讓他滾蛋了。」

後來的事韓秀峰知道一些,不禁嘆道:「再後來皇上以『保位貪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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