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啟程

立春後的第一次強南風吹過來了。

修理廠前面的空地上擺著一張舊沙發,世之介正在上面曬太陽。

風雖然有點冷,但傾瀉而下的陽光讓人覺得暖和無比。時間安靜得讓人感覺再這麼坐下去,也許不多一會兒自己都要變成沙發的一部分了。

不光是世之介,河堤上的那一片綠也在陶醉地搖曳;抬頭看去,是一片讓人覺得獨自仰望實在是一種奢侈的晴空,雲朵就幸福地漂在晴空中。

「真是幸福啊!」

咬了一口作為午後點心的鯛魚燒,從他嘴裡忍不住蹦出了這麼一句。

「我回來了!」

就在這時,沿著河堤的馬路上跑來了亮太,注意到了世之介坐著的沙發:「為什麼搬到外面來啊?這個是家裡的吧?」說著就繞著沙發轉了一圈。

從牙醫那兒回來心情還能這麼好,果然像櫻子所說的,亮太是喜歡上了一個最近剛進入牙科診所工作的女助手。

「老爺子說要扔掉,剛才是他搬出來的。你看,這地方已經破了。」

這是在給破壞者本人展示他的犯罪現場,但那本人卻似乎不想承認。

「不過,要是扔了它,我們坐哪兒?」

亮太換了個話題。

「說是要買一張新的。」

「能讓我來挑嗎?」

「恐怕不行。」

「為什麼?」

「你的品位太孩子氣了。」

說話間,晚到一會兒的櫻子也回來了。

「這沙發擺在家裡就覺得太大太礙事,可是一搬到外面一看,挺小的嘛。」

她說著,有點不舍地撫摸著沙發的扶手。

「啊,對了,你看過今天早上丸福超市的宣傳單了嗎?」

這沙發雖然陪伴了他們多年,但要告起別來卻是那麼乾脆,櫻子很快就把話題從沙發換到了報紙里的宣傳單上。

「剛才看了。那個特價,太反常了吧?」

「是挺狠的,對吧?好像『價格崩壞』真的要開始了。」

「啊,那個,你很喜歡吧,就是我說的那個『價格崩壞』?」

「我對『崩壞』這個詞倒是不討厭。」

「啊,一點都不好笑。」

「哎,不說這個了,明天去不去參加那個特賣會?你又要去那個爺爺老師的工作室吧?」

「去是去,不過傍晚才去,早上我先來這兒,等去完特賣會以後我再回去。對了,你別再說什麼『爺爺老師』了。你要是老這麼說,下次見面的時候,它就會從嘴裡蹦出來的。」

「沒事吧,我還特地加了『老師』兩個字呀!」

兩人話里說的當然就是在上個月的頒獎儀式上認識的爺爺級攝影師了,回家以後上網搜了一下才發現,這個老爺爺居然是叫作大路重藏的、日本攝影界的權威之一。

那麼,為什麼這麼權威的人士會去擔任一個在M市舉辦的小型攝影比賽的評委?原來,這位權威人士老爺爺是在M市出生長大的,也是那裡的名譽市民。

需要說明的是,並不是世之介的作品多受這位老爺爺賞識。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給他冠軍了,而給他的只是佳作,這就說明了原因,只不過,他覺得世之介很像他最近剛辭職的助手,反正要用人的話當然要用一個看習慣了的,所以從那以後,他頻頻地讓世之介來給自己幫忙。

當然,世之介也很想走這條路,對於權威人士的邀請,他自然心懷感激地接受。雖然他現在嘴裡一直叫對方「權威人士、權威人士」,對對方千恩萬謝的,但其實在頒獎儀式之前連對方的經歷都一無所知,這股子機靈勁兒或說不著調當然已經在權威人士面前露餡了。

「世之介,我要泡咖啡,你喝嗎?」

從後門傳來了櫻子的聲音。

「喝!」

「我爸他們呢?」

「老爺子去看賽艇了,隼人哥我可不知道。」

他回答道。此時又有風吹來,空地上挺立的櫻樹的葉子隨風搖曳。

在這裡看櫻花開,今年還是第一次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卻覺得自己好幾年前就已經坐在這張沙發上了,或者說覺得自己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員了,這種感覺很不可思議。

啊,莫非是因為有這棵櫻樹,所以才起了「櫻子」這個名字?

「哎!」

他喊櫻子,但沒有得到回應。

「喂——因為有這棵櫻樹,所以才給你起了『櫻子』這個名字吧?」

他試著大聲喊出來,還是沒人回應。

一定是這樣啦。

認定這一點之後,他專註地仰望著櫻樹。儘管現在還是硬硬的花蕾,但只要閉上眼,就能輕而易舉地聯想到一樹滿開的櫻花。

很快又是一個春天了。

他打了一個哈欠,這時看到隼人正沿著河堤走過來。他看了一會兒,發現對方一直站著不動,像是在盯著河對岸看。

見隼人站立的時間相當久了,他於是坐在沙發上大喊了一聲:

「隼人哥!」

但實在太遠了,對方可能沒聽到。

他漸漸對隼人在看什麼產生了興趣。

終於,世之介從他已經紮下根的沙發上站了起來,沿河堤朝隼人所在的地方跑了過去。

「你在看什麼呢?」

他站到隼人身邊,試著學他遠眺,但並沒有看到有火災引起的煙。

「哦,是世之介啊!」

「你在看什麼呢?」

「看河。」

「這條河嗎?」

「除了這條還有哪條?」

這條河跟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感覺比平常還顯得多少渾濁了些。總之,並沒有發現有什麼值得特意駐足觀看的理由。

「你去哪兒了?」世之介問。

隼人穿著一條運動衫,外加一雙拖鞋。

「光司家。和光司的爸爸一起收拾了一下他的房間。」

「哦,這樣啊。」

你要是說一聲我就給你幫忙去了。他想這麼說的,但想想又算了。

「他之前一直躺在房裡,沒想到堆的東西那麼多呢,真的難以想像。人啊,一旦活著,東西就會不斷增多。就算躺著不動,只要還活著,東西就會越攢越多。」

隼人又往河的方向看去。

世之介很想說點什麼合適的話,遺憾的是,什麼也想不出來,於是隨口說了這麼一句:

「哦,對了,阿櫻剛才問你要不要喝咖啡。」

「嗯,要不喝一杯?」隼人回答他。

「那我去跟她說一聲。」

剛要離開,隼人叫住了他:

「哎,世之介!」

但他的眼睛依舊盯著河看。

「……怎麼說呢,給光司的房間做完大掃除,我突然一下子就泄氣了。」

「是有很多垃圾嗎?」

其實應該還能有別的可問的,無奈對於這種嚴肅的場面,世之介並不擅長應付。

「嗯,有很多。租來的一噸裝載量的卡車幾乎都裝滿了。」

「一噸?」

「其實光司父親他們本來也想就那樣堆在那裡的,但他們好像要搬家了。對兩個人來說,那座房子有點大,房租也高。」

「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嗎?」

「說是千葉。嗯,倒是想去隨時都能去。」

隼人在草坪上一屁股坐了下來。世之介隨手扯了一把手邊的草,撕碎了四下撒。

「那傢伙喜歡什麼我全都知道。他啊,喜歡歐洲車,尤其是很寬的那種,還有就是喜歡動物。貓啊狗啊什麼的就不用說了,還有兔子和倉鼠。和車不一樣,他喜歡那種小小的動物。大家都覺得和他待在一起時很不舒服,說不知道該做些什麼、該怎麼做好。不過這只是因為他表達自己的意思要花一些時間罷了。有些事情,通常只需要點頭表示『是』、搖頭表示『不是』就行了,但他做起來要花很長時間。只不過是一秒鐘就能完成的回答,他要花一分鐘罷了。所以只要給他時間,就沒什麼問題。真的不算什麼。」

隼人慢慢地說著,彷彿在聽他說話的人不是世之介,而是光司。

世之介只是拔起長得高的茅草不停地甩著,像是要把蔚藍的天空切開一樣。

「……哎,世之介,真的,我真的沒什麼。反正我又不急。」

「我大概能明白。」世之介終於開口說道。

「真的嗎?你能理解?」

「嗯,差不多。我也是屬於那種不著急的類型。」

對於世之介的話,隼人放聲大笑。

「是啊。我感覺你確實不急。」

「對吧?」

「所以呢,這些話啊,對著你,我就能說出口。」

世之介忽地感覺到了什麼,回頭一看,亮太正沿河堤爬上來。

「怎麼了,亮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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