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雪景

這是一個周六的夜晚,從大陸吹過來的大寒潮賴著不肯走。

池袋的歡樂街雖然依舊霓虹閃爍,但路上的行人自不必說了,就連柏油馬路、招牌,一切的一切似乎也都被凍僵了。

在這樣的夜晚,何不來一頓火鍋吃吃?有這種想法的似乎不只世之介他們。被他和小諸選為對飲場所的,是大約從去年開始火爆起來的牛雜火鍋店,雖說是坐在了廁所前面的吧台的一個角落,但店裡實在擁擠得很,讓人覺得能有個座位幾乎就算是奇蹟了。

順便一提,選擇這家店的是就愛趕時髦的小諸,但點完菜之後,他的筷子動得就很不勤快了。

幸虧世之介在博多吃過這些,也很喜歡吃,但小諸看上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克服牛雜給人的油膩感,或者說是內臟給人的那種感覺。

「小諸諸,你不用勉強自己非得吃這些。」

「我沒有勉強啊!」

「你點些別的不也行嗎?刺身啊炸雞塊什麼的。」

「我哪有勉強自己啊,牛雜挺好吃的啊。」

「不對,剛才我就沒見你怎麼動筷子。就算夾,你也只是從鍋里夾點韭菜而已。」

「我也夾牛雜了啊!」

「你不用生這麼大的氣吧?」

「我沒生氣啊!」

說是這麼說,但從表情來看明明就是生氣了,不過他本人似乎還是覺得既然是時尚,那無論如何也要趕一趕,於是強忍著把牛雜往嘴裡送,看著就讓人不忍心。

正月以來這才是第一次見,本以為可聊的會多一些,但真正見了面之後,相互間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

但要說像以前那樣一周見個兩三次,話就說個沒完沒了了嗎,那也不見得。世之介留意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話要說見個面吧,這是世間一般約人的情況,但有些朋友卻是因為沒話要說才想見面的。

最終,或許是這場時髦趕得太難受的緣故,小諸不想再待下去。

「明天我要去聽準備去留學的語言學校的說明會,先走了。」

勉強撐到無限暢飲的時間一結束,兩人就早早地離開了店內。

從位於地下的火鍋店一走到外面,兩人就不由得喊出聲來。

池袋明亮的夜空中,居然有細雪飛舞。

「哇,下雪了!」

世之介忍不住叫出聲來,在他旁邊的小諸張開了雙臂:

「哇,下雪了!」

「要是去了紐約,雪肯定更大吧!」世之介說。

「可能吧。我看了斯汀的錄影帶,裡面雪下得真的好大!」

「可能到時候你也會穿著厚厚的大衣,豎起領子,走在瀰漫著蒸汽的城市街道上呢!」

「聽起來就覺得好冷!」

「啊,那臨別時我就送你一條圍巾吧!」

「不要,我有。」

「那一次性『暖寶寶』呢?」

「啊,這個我想要!美國應該沒有賣。」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在羅曼大街上,所有人都在抬頭仰望著細雪飄舞的夜空。

「那再見了,小諸諸!」

「嗯,再見!」

兩人在馬路中間左右分開,世之介沿著往常的道路走回自己的住處。其間,雪下得越來越大,漸漸地開始在被丟棄的自行車車座、被扔在路上的空罐子上薄薄地積了一層。

明天,會不會有積雪呢?

一想到銀裝素裹的東京,世之介就忍不住想小跳步。

難得遇到下雪,乾脆買點酒回家來點情調,在房間里一邊喝酒一邊賞雪吧,他想。於是想去往常去的便利店轉轉,一看,通常總是這個時間在店內就餐區吃飯的南美來的妓女們,這時候都走到了便利店門口,因為這場罕見的雪,她們臉上都泛起了紅暈。

她們似乎是在歡呼。「下雪了!」「我第一次見!」「我去年見過了。」「哇,快看快看,馬上就化了!」「好冷啊!」「能不能積起來?」等等。等世之介一走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跟他像打招呼一樣問他「哥哥,玩不玩?」的女人們第一次對他說出了「哥哥,玩不玩?」以外的話:

「Snow!」

「Yes, snow!」

世之介也指著夜空微笑著說。此時天空就像裂開了一樣,雪下得更密了。

雪下個不停的夜裡,她們的「戰衣」看起來太冷了。即便如此,在飛舞的細雪中欣喜地仰望著夜空的她們,側臉看起來好美。

當然,有件事他早就預料到了——第二天早上,當他迫不及待地趕到櫻子老家時,比他更迫不及待、早就穿得很臃腫的亮太已經在等著他了。

昨晚入夜以來一直在下個不停的雪,已經把東京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對不起,對不起,總武線因為下雪停了好幾次了。」

世之介趕緊解釋說。在他面前的亮太已經戴好毛線帽子和手套,做好了萬全的防寒措施,像是覺得哪怕多等一秒都是浪費時間似的,把腳塞進了長靴里。

「那我們出去了,亮太就交給你了,三點應該能回來。」

穿著喪服的櫻子把念珠交給父親,兩人就從屋裡走到了玄關處。

「你和那個親戚家的阿姨關係好嗎?」世之介一邊幫亮太穿長靴一邊問。

「最後見面應該是在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吧。」櫻子側著頭說。

「她是個典型的壞心腸婆娘,我一直不想見她。」

說這番話的是櫻子父親,他把櫻子給的念珠胡亂地塞到兜里。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不合她心意,總之,她不管對什麼事都會抱怨,那樣根本就聊不起來。她總是把自己想說的說完就完了。比如說,我說『姐姐,不是這樣的吧』,接著跟她講道理,無論是誰都會覺得有理的話,可她卻說『但我不這麼認為』。」

或許是當時不愉快的記憶在腦海復甦,櫻子父親一邊直咂舌一邊穿上了皮鞋。

「爸,穿皮鞋行嗎?」

「對哦,這樣走不到車站哎。」

「我是把鞋子裝進這個紙袋裡,然後穿運動鞋去。」

「是啊,那我也這樣吧。」

亮太看著因為下雪而感到困擾的大人們,就像是在看一群不解風情的人。等了這麼久還在討論是穿皮鞋還是運動鞋的問題,就算不是三歲孩童亮太,也聽煩了。

「對不起對不起,亮太,走,我們出發!」

世之介抱起臃腫的亮太,招呼一聲「我們走啦!」,跑到了外面銀色的世界中。

「鑰匙放在老地方啊。還有,三點我們就回來了。」

櫻子的聲音從後面追來。

雪雲完全散了。蔚藍色的冬日天空下,工廠前的空地、馬路,以及還沒有留下任何人腳印的河堤,到處白茫茫一片,反射著太陽光。

看到亮太想要趴著爬上河堤,世之介說:

「啊,對了。等我一下。」

然後跑回工廠,把塑料桶的蓋子拿來,想把它作為雪橇使用。

他和亮太肩並肩爬上陡峭的河堤。

被染成雪白的河岸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十分晃眼,或許雪景就是會讓人難分遠近吧,在遠處的運動場上四下飛奔的狗的身影看起來很近,在不遠處堆雪人的孩子們反而看起來很遠。

「亮太,你用這個滑滑看?」

世之介說著把塑料桶蓋放在了河堤上。

「可是很危險呀。」

亮太有點害怕。

「沒事的,我先給你做個示範吧。」

說完,世之介就坐到了里朝上的塑料桶蓋上,靈巧地蜷曲雙腿,用力往後一撐,屁股往前一蹭,原本哧溜哧溜地在斜坡上移動的蓋子突然一下子就滑了出去。

斜坡很陡,無法保持平衡,桶蓋猛轉了一圈後,世之介的身體就被拋了出去。還好落在了還沒被任何人的足跡玷污的、柔軟的雪地上。

世之介一邊發出哀號,一邊像是為了享受雪的觸感,在河堤上骨碌碌地滾了起來。等他滾到下面停住的時候,滑下來的桶蓋「當」的一聲砸在了他的頭上。

一直看著他的亮太自不必說了,就連正在附近堆雪人的孩子們也爆笑起來。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亮太,你得在更下面的地方滑才行。」

他一邊說著,一邊單手拿著桶蓋往白雪覆蓋的河堤上方跑,亮太也從上面滑到了他的身邊。

「你記住啊,就從這裡開始往下滑吧!」

他讓亮太坐到了放在斜坡上的桶蓋上,然後就推了一把他的後背:

「小心了!」

或許是桶蓋的大小和亮太的體重比例剛剛好的緣故吧,它順著白雪覆蓋的斜坡優美地滑了下去,看著都叫人賞心悅目。

「亮太,滑得不錯啊!」

「好快啊!就一眨眼!」

或許是被亮太那華麗的滑法所吸引,之前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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