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求婚

這是十二月的一個星期天。

在吹過商店街的寒風中,世之介和櫻子冷得縮起了身子。四隻手上都提著超市的塑料袋,裡面裝了明顯買太多的東西,眼看都要撐破了。

「哎,這家店以前是賣什麼的了?前不久是什麼店來著?」

這條「繁花街」已經變成了一條有著拱形天棚、很氣派的商店街,或許是因為泡沫經濟之後不景氣或者沒有繼承人,越來越多的店鋪陸續關張。

「這裡以前是化妝品店。」櫻子立刻回答世之介的問題,接著又補充道,「上中學的時候,我經常來偷東西呢。」

行,他就當作自己沒問吧。

他們把沉甸甸的塑料袋從右手換到左手,再從左手換到右手,這時,一輛暴走的自行車就像是瞄準了空當,趁機從他們旁邊飛馳而過。板寸頭的中學生們騎車是在有意識地暴走,倒還算讓人放心,而把車座調得很高的阿姨們的暴走可都是出乎預料的動作,那才叫恐怖。

「說電影幾點結束了嗎?」

同樣把手裡提著的超市塑料袋左手換右手的櫻子問道。

這個時間,亮太被櫻子父親帶著去了區民中心舉辦的兒童電影會。

「五點左右,但你爸還說了,回家路上還要帶他去公共浴池。」

聽到世之介這麼說,櫻子忽地停下了腳步。

「那我們去那邊歇歇吧!」

說完就走進了一家老舊的咖啡廳。

這是一家所謂的懷舊咖啡廳,店門口布滿灰塵的櫥窗中擺滿了已完全發黑的咖啡杯及那不勒斯意麵、蛋包飯等食品樣品來作裝飾。

「她肯定又要說,上中學時她經常在這裡吸煙了吧?」

在內心吐槽的世之介跟在櫻子後面走了進去。

還好,店裡沒有像櫥窗那麼臟,櫃檯裡面有一位戴領結的爺爺級老店主在看馬報。

裡間擺放著觀葉植物的一張桌子邊還坐著一位客人,除此之外空空如也。世之介他們在靠窗的桌子邊坐下,把像杠鈴一樣重的行李放了下來。

「吃點甜的東西吧!」

櫻子開始挑選菜單上列出的蛋糕。

「我要熱咖啡!」世之介對她說了一句就走向店裡的廁所。

途中,他看到了坐在觀葉植物後面的那位客人的臉。那是一個跟他處在相同年齡段的男人,枯瘦得可怕,頭髮一點光澤都沒有。

在他上著廁所,並一邊確認著放在架子上的芳香劑的香型時,忽然聽到了說話聲:

「阿達?……你在這裡做什麼?」

是櫻子的聲音。

戴領結的店主顯然之前沒見過面,這麼說來,被她叫作阿達的人應該就是坐在觀葉植物後面的那個男人了。

出了廁所,果然看見櫻子站在那裡。

感覺她好像不想讓他問東問西,所以世之介只是給她遞了個詢問「沒事吧」的眼神,就返回了窗邊的座位。

這時,戴領結的店主很不合時宜地過來要他們點單,於是世之介隨口說了句:

「啊,那個,來杯熱咖啡!」邊說邊往裡偷窺。

「我也是。」櫻子在那邊應道。

點完咖啡,世之介把隔壁桌上放的一本周刊拿在手裡,嘩啦嘩啦地試著翻了幾頁,但耳朵卻完全沖著櫻子那邊的方向。

「阿達,你小子現在到底住哪兒?」

櫻子的毒舌他是知道的,但下面這番話算是迄今為止聽到最凶的了。

「你不是回老家了嗎?」櫻子又問。

「沒回!」

叫阿達的男人雖然也很抵觸,但也算是回應了櫻子的提問,只是有點口齒不清。

「沒回?那女兒呢?女兒怎麼辦?」

「在老家。」

「你把女兒一個人扔在老家,你自己去哪兒了?」

「別問了。」

觀葉植物有點礙事,世之介看得不太清楚,但那個叫阿達的人臉色極差顯出病態,總覺得有些呆傻。

「你該不會還和那些傢伙混在一起吧?」

「哪些傢伙?」

櫻子似乎不想配合對方裝傻,她回到原來的話題:

「你女兒,你媽幫不幫帶?」

「嗯,幫的。」

「她還工作嗎?」

「還工作呢。」

「在哪裡?」

「……我哪知道。」

這時候又有別的客人走了進來。是附近的兩個阿姨,和店主似乎是老相識了,她們徑直坐到了吧台邊上。

櫻子他們似乎不太方便再繼續聊下去。

「你長點心吧!」

她撂下這麼一句就回來了。

櫻子氣勢洶洶,這使得兩位阿姨都回頭去看她,但也沒怎麼在意,又接著和店主聊起了附近的針灸院的話題。

櫻子一臉厭煩地回到了座位上。

「沒事吧?」世之介問了一句。櫻子似乎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嘆了口氣。

這時那個叫作阿達的男人從裡面的座位走了出來,倒也不像是追著櫻子出來的,只是把錢交給店主之後就直接離開了咖啡廳。

「就這樣可以嗎?」世之介盯著阿達的後背問。

「什麼?」心情糟糕的櫻子喝了口咖啡問。

或許是覺得把氣撒在世之介身上也不合適吧,她先道歉說:「啊,對不起。」然後又給他提供了一個他其實不想知道的情報,「那個,是我的發小……正在嗑藥呢。」

「……啊?」

除此之外,世之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這可不是他之前猜測的她上中學的時候就在這個咖啡廳里吸煙了那種程度的小事。

「唉,鬱悶。換個話題吧!」

櫻子說道。問題是,被這種重磅炸彈炸過之後,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想到開心的話題。但世之介還是絞盡腦汁地想著,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事可聊,居然還真給他找著了一個比較穩妥的:

「啊,對了。亮太他們保育園的聖誕節晚會的介紹你看了嗎?」

那一天,世之介回到池袋之後,發現他的鄰居在公寓入口的自動售貨機前買了瓶果汁。這個鄰居,指的是過著群居生活的那個中國人,前幾天,得了急病的夥伴被救護車送走之後,似乎有一陣子沒其他人住在裡面了,但或許是風頭已經過了的緣故吧,這幾天,又聽到了群居生活特有的響動。

「晚上好!」

兩人四目相對,於是世之介先打了招呼。

「你好。」

穿著工作服的男子也應了一聲。

他胸前掛著日本一家工務店的名字,看來他在建築工地上班。

緊接著,男子又買了一瓶果汁,默默地遞給了世之介。

「啊,不用的,不用的。」

世之介推辭道,但對方也不肯退讓,於是他只好拿了,跟著一起坐上了電梯。

按了十樓的按鈕,電梯「叮咣」一聲,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之後慢慢地爬升。

「啊,話說,之前的那個人,沒事吧?」

世之介問。但想到對方可能聽不懂,於是先把手放到頭上充作救護車上的警示燈,嘴裡也「嗶啵嗶啵」地模仿著鳴笛聲。

男子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情陡然暗淡下來。

「啊?」

世之介不禁喊出聲來。

男子還是陰沉著臉,慢慢地把頭往兩邊搖了搖。

「啊?嗯?不行了嗎……怎、怎麼回事?」

他有點震驚,身體動了幾下,電梯也隨之搖晃了起來。

「是的,死了。回去了,中國。」

「啊?」

世之介說不出話了。

到了十樓,男子推了一把還愣在原地的世之介的後背。

世之介於是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下了電梯。

兩個比鄰而居的人正要同時打開各自房門的時候,那男子拍了一下世之介的肩膀,像是讓他等一等,然後急忙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世之介還沒能從震驚當中回過神來,他就那樣在原地等了一會兒。

在走廊里等著的那段時間,那天被救護隊員背著離開這裡的那名男子的臉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也許他比自己還年輕。被朋友和家人圍坐在中間時,想必臉上也洋溢著迷人的笑容吧。但是,世之介只看過他那張痛苦的臉。

這時,隔壁的門打開了。

男子從拿出來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一名胸前掛著金牌的少年,金牌的帶子上有「田徑」的字樣,少年驕傲地微笑著。

顯然這就是死去的那個人。

世之介對著照片雙手合十。

不知此人來到日本之後,有沒有經歷過哪怕一件美好的事呢,他忽然想到。當然,說起非法就業這種行為,說不好確實是不好,這他還是知道的,何況,這人說起來和他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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