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冷夏

這是一個冷得破紀錄的夏天。七月末時忽地熱了起來,眼看著就要以這種狀態熱情地迎來真正的盛夏了,可是進入八月之後,氣溫急轉直下,有些日子最高氣溫甚至只有二十二度。

就在這彷彿泄了氣一樣的夏天裡,和櫻子開車兜風一事變成了現實。櫻子讓世之介先去取車,於是他去了位於小岩的櫻子的老家。

雖然做好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準備,但和櫻子在車站前會合後走到離得稍遠一些的停車場時,發現停在那裡的竟然是一輛紫色的MARKⅡ。

「哇,這也太誇張了吧?」

世之介驚呆了。

「顏色是有點花哨,但裡面沒那麼誇張,你放心吧,沒裝一摁就能發射導彈的按鈕。」

櫻子說道。這當然是句玩笑話,但這車居然沒有搭載導彈反倒讓人覺得不正常。

「這是我哥的車。」

「啊?可以坐嗎?」

「沒問題啊,畢竟我也出了一半首付的。」

「你哥不在嗎?」

「在啊。在家。今天他負責看亮太。」

世之介原以為要帶上亮太三個人一起去兜風的,這麼一來,就成真正的約會了,想到這,再面對著如此一輛車,世之介莫名地感到一陣緊張。

「真的可以坐嗎?」

「都說可以啦!」

櫻子「嘿」一聲把鑰匙遞給了他。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他橫下心坐進了駕駛座。真正坐進去之後看不到這車那奇特的外表,心情也因此多少平靜了一些。

櫻子立刻坐到副駕駛座上,翻出了像是她哥哥的CD盒。

「老樣子,低級趣味!」她嘲諷道。

在她旁邊的世之介先是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對,搗鼓著調了很久的座椅,又把內後視鏡往右三毫米、往左一毫米地調整了一會兒,接下來又試了試加速踏板和剎車的狀況。

「今天之內能到橫濱嗎?」櫻子笑著問。

「我一握方向盤,性格就會改變!會比平時更仔細!」世之介說得唾沫橫飛。

「真有人會這樣嗎?」櫻子流露出認真的驚訝神情。

還好,也許是世之介說得很坦誠的緣故吧,在去往橫濱的首都高速上,儘管他們不斷被其他車輛超車,櫻子並沒有像起初世之介預想的那樣嘴裡高喊著「超他、超他」煽動他開快車;反而因為這車外表是紫色,卻低速駕駛,導致很多車想超也不敢超,留神一看,後面已經堵了一大串了。

「搞得我們像巡邏車似的。」

就連櫻子似乎也對其他車不能開快而感到抱歉。

他們在正午稍早一點之前按計畫到達了山下公園。儘管是超低速駕駛,但窗戶一直全開著,一路都吹著風,這讓櫻子心情大好。他們終於找到一處停車場停了車,在公園裡的海邊,她伸著懶腰,看起來格外明朗。

兩人想先吹吹海風再說,於是坐到了長椅上,看到對面也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

雖然不知道對面的男子是開什麼車來的,但他看起來乾乾淨淨的,給人感覺很單純。

「高志君,你對慶子醬好冷淡啊!」

突然,一句撒嬌的話從櫻子的鼻子里鑽出來。有一瞬間,他懷疑櫻子是不是鬼上身了,但很快明白過來:她是在給對面坐著的那對情侶中的女生配音。

從這句話來看,高志就是坐在那邊的那位男生了,而話語里稱謂結尾帶了「醬」的慶子是誰還不清楚。

「慶子醬是不是對高志君有意思啊?」

距離有點遠,對面的聲音聽不到,但櫻子巧妙的配音感覺就像是那女孩在說一樣。

「啊,慶子醬嗎?哪有的事!」

世之介也跟著演起了男生的角色,配合得相當完美。

「高志君,你真是遲鈍啊!」

「是嗎?但我現在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啊,是誰啊?是我認識的人嗎?」

「嗯,你認識的!」

「啊,誰啊,是誰啊?」

模仿到這裡,忽地回歸本來身份的櫻子說道:「等等啊,現在換我來演那個受歡迎的角色吧!」

「了解。我也不太習慣演一個遲鈍的人氣男生。」

很快地,換了角色之後的世之介說道:

「那裡停有一艘『冰川丸』,是一艘豪華客輪,卓別林也坐過。『二戰』結束後很多人從大陸撤退時都是坐的這艘船,很有歷史呢。」

他開始訴說起冰川丸的歷史,這下櫻子可樂壞了:

「對,這種男人確實挺讓人火大啊。」

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個男人的歌聲,就像是在叫嚷一樣。

他不是在滿懷欣喜地歌唱,而明顯是在別人的命令之下不得不唱,聲音聽起來很急切,殺氣騰騰。

「那是什麼?」

世之介不由得站起身來。映入他眼帘的是,在享受夏日假期的家長孩子們、情侶們熙熙攘攘的花壇廣場上,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正叉開腿站在長椅上聲嘶力竭地高唱著。

「都是一些搞自我激勵的培訓班。」櫻子一臉厭煩地說道。

「那是做什麼的?」

「你不知道嗎?他們被強制送到這種培訓班裡,被訓練成一個徹底否定自我、只知順從的『社畜』。他們會被關上十天左右,整天被灌輸說自己沒有任何可取之處,徹底被逼進死胡同,到最後那天反倒會被表揚,說像你這樣沒用的人居然也撐過了這麼殘酷的培訓,然後大家全都解脫了,一群大男人還會放聲大哭。這你不知道?」

「不知道。」

「電車上不是也能見到嗎,有人挨個兒跟乘客搭話之類的?」

「哦,要這麼說,我是見過。人家還跟我做自我介紹。」

「那就是。跟那個一樣的。」

聽櫻子特別詳細地解釋完,只見那個用完全嘶啞的聲音高歌了一曲的男子喊著「謝謝大家」,從長椅上跳了下來。

本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不料男子走開之後,花壇對面有十來個男女穿著新人面試西裝已經排好了隊,一個貌似排在第二位出場的男人正往這裡全速飛奔而來。

世之介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在這個男人飛身躍上長椅上的一剎那,他不禁「啊」了一聲,聲音都變了。

這回站上長椅、神色極度憔悴的男人,居然就是小諸。

世之介說不出話來。在他眼前,小諸就像一個啦啦隊員一樣挺著胸,唱著剛才聽到的那首歌。只是,也許是嗓子使用過度的緣故吧,他的聲音已經沙啞透頂,聽起來與其說是人類的歌聲,不如說是一匹喪失活力的馬的嘶鳴。如果他能鬱悶地歪歪頭,表示今天嗓子狀態不太理想,清清嗓子後重新開唱,那也不至於給人多瘋狂的印象,可他偏要繼續嘶吼著,不管有沒有聲音從他喉嚨里發出來。

心疼。

除此以外世之介再沒有別的感想。從花壇廣場上的家長孩子們、情侶們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們簡直像是被逼著看了一場令人心情壓抑的霸凌現場,大家都默默地離開了。

發不出聲音的小諸不知何時流下了眼淚。他應該很痛苦,抽噎著,吸著鼻子,臉都被淚水打濕了,卻還在儘力地想唱出來。

世之介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很想跑到小諸的身邊,可不知為何身體卻動不了。

「那個人是……」

發現世之介不對勁之後,櫻子似乎也猜到了破壞了廣場假日氣氛的那個男人的身份。或許是突然意識到這件事與他們緊密相關的緣故吧,她的表情愈顯凝重。

「要,要不去看一眼吧?」

想去只管去就好了,可雙腳就是動不了。

正在這時,兩個導師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一站到小諸面前就輪番訓斥道:

「你聲音太小了!」

「什麼呀,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這傢伙,是不是逗我玩呢!傻瓜!」

「不許哭!大男人哭什麼!」

他們劈頭蓋臉地沖小諸罵著難聽的話,把小諸進一步逼入絕境。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對那些人的責罵,小諸還是一邊吸著鼻涕,一邊一個勁兒地給他們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世之介所認識的小諸,是會在池袋的廉價居酒屋裡幸福地喝著小酒的小諸,是結賬的時候因為從錢包里找到了居酒屋的打折券而滿心歡喜的小諸。當然他也是一個步入社會的人了,是在大型金融機構里工作的男人,想必每天都過得很累。即便如此,小諸從本質上來說是個好人,不管有什麼緣故,他都不應該遭人如此痛罵。

「我還是得過去一趟。」

世之介的腳終於可以挪動的時候,小諸那既像唱歌又像是哮喘一樣的表演剛好也結束了。

「不合格!明天再來一次。還真的是不管叫你幹什麼,你都不行啊!」

世之介耳中聽著導師的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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