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游泳池

驕陽如火,時值盛夏。

品川的港灣區,堆放著集裝箱的廣闊地面承受著陽光的炙烤,熱烘烘的空氣隨東京灣吹來的風涌過來。

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橋下的陰涼處,世之介正在用小勺挖著刨冰吃。他從正午過後就一直和銷售兼配送司機阿誠一起給倉庫卸貨,工作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們拿更大的勺子嗎?」

見世之介抱怨的同時手一刻也沒閑著,阿誠笑了:

「看你這吃法,就像拿著五個勺子在吃一樣。」

說歸說,他自己的吃相也並不雅觀,剛才還按了好幾次因為嚼得太猛而發疼的太陽穴。

喝下盤子上殘留的草莓糖漿之後,世之介想著還了阿誠幫他墊的錢,於是從屁股後的口袋裡取出了錢包。

「算了,我請你吧。」阿誠大方地說道。

「感謝盛情款待!」世之介就是這樣一點都不客氣。

在他伸著一個大大的懶腰的時候,阿誠說話了:「要我說,你這個人吧……」阿誠說到這裡就停下了,也把盤子里的哈密瓜糖漿給喝光了。

「我?我怎麼了?」

「你呀,嗯……」

話說到這裡又斷了,他似乎有些難以開口。

「什麼嘛!」

「也沒什麼,就是,你啊,是不是手不怎麼乾淨?」

「什麼手不幹凈?」

世之介不禁看了看自己那因為卸貨而弄髒的手。

「沒什麼,不好意思,你別介意啊!」

「不不不,我很介意。因為我手沒什麼不幹凈啊。」

「是,這我知道。」

說著阿誠就要走回倉庫去,世之介可不肯輕易放過他:「別別別,這個我很介意,就你最後這句話。」

「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啦。最近事務所里丟錢了,不過呢,也就丟個一百五百的,都是小錢,我們不是有裝小額現金用的小保險箱嗎?」

「是一直擺在早乙女先生的桌子上、平常總是開著的那個嗎?」

「對對,就是那個。說是裡面的零錢不見了。當然,也可能是早乙女算錯了,或是鬧什麼誤會了……」

「啊?哎,難道你們懷疑是我?」

「不,倒也不是。」

「可是照你剛才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其實也不光是你啊,大概每個人都被問了吧,看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可是沒人問我啊。」

「哎呀,我不是說了嗎……」

「你可饒了我吧。雖然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可這輩子我還沒拿過別人的東西呢。」

「我知道啊。」

「啊不對,就有過一次,是在初一的時候,在比我大一級的籃球隊前輩唆使之下,我偷了學校附近一家點心店的關東煮,這倒是有過的。」

「關東煮?」

「對啊,就是關東煮。」

世之介極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說著說著就有點惱火了,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

「是煮得熱乎乎的那種嗎?那種東西怎麼偷啊?」

「就說啊,所以馬上就露餡了。在走出店門的瞬間,前輩催我說『趕緊吃趕緊吃,消滅證據!』,於是我急急忙忙地就把關東煮塞進了嘴裡,燙得我不停地喊『燙死了燙死了』,正鬧騰的時候,就被店裡的阿姨給摁住了。」

「你是不是傻?」

「但真的就那一次!除那之外,我沒幹過一件問心有愧的事。」

世之介揮舞著小勺子激動地說著,叫阿誠有些招架不住。

怒氣未息的世之介回到事務所,美津子告訴他:「社長剛才找你來著。」

「我剛和誠哥在那邊吃刨冰呢。」

「哦,難怪你舌頭那麼紅啊。」

「紅嗎?」

他跟美津子借來了小鏡子,伸長舌頭一看,確實染成了草莓色。

「社長應該還在上面。」

美津子抬頭看向二樓,那裡是社長室兼儲物室。

「那我去一下。」

他先出了事務所,然後順著屋外樓梯跑上去。一邊跑一邊想,說不定會被問到失竊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自己一個人被懷疑,果然是按順序一個個確認的。

「社長!您在嗎?」

「啊,橫道君嗎?進來進來!」門內傳來社長的聲音。

「打擾了!」他打開門走進去。

社長一邊點著眼藥水一邊問:「貨卸完了嗎?」

「是的,全部搞定!誠哥已經出去營業了。」

「辛苦了!」

社長坐直了身子,眼藥水從他的兩眼滑落下來。

「美津子小姐說,您有事找我?」

世之介把待客用的沙發上堆放的紙箱挪到了地板上,騰出地方坐下之後問道。

「啊,對,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哦,這就來了。世之介早就做好充分的準備了。憋在他嘴邊的那段「長這麼大除了關東煮以外沒拿過別人的東西」的小插曲,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蹦出來了。

「……嗯,是這麼回事。說了你也不要太在意啊。那個,嗯,是這樣的。你看,先前我也跟你稍微提了一下,問你要不要在我們這兒做正式員工什麼的。」

「啊……」從社長嘴裡說出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另一件事,世之介不由得脫口叫了出來。

實際上,在那之後,世之介也認真地考慮過社長的這一邀請。這是一件好事,就他的求職經歷來說,他也很清楚有人願意正式錄用他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但是,考慮的最終結果還是拒絕。也說不上有什麼明確的理由,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讓他決定拒絕社長的邀請。如果非要給這種心情下定義的話,也許可以說,他這輩子還想再多撲騰幾下?

他曾經以一種跌到谷底的心情開始現在這段打零工的生活。這種生活一旦開始,焦慮便一下子得以消除。嗐,已經無所謂啦!這一想法反而來勢洶洶地逆襲,當他回過神來時,他開始覺得,在定下來之前,多見識見識更廣闊的世界,不也挺好嗎?

「那個,關於這件事啊……」世之介正了正身子說道。

「對,關於這件事嘛,實在是不好意思啊,那個,能不能請你當作沒聽過啊。」

「……實在是抱……」世之介說。

現實中的對話和他心裡設想的對話完全混在一起,話頭對不上了。

「當然,是我們這邊的原因,不是說橫道君你不好。」

「那個……」

「不,對不起,橫道君,我知道你現在有點混亂,這也很正常。我前幾天才剛請你做我們的正式員工,現在又跟你說就當沒這回事,任誰都會混亂的。唉,不好意思了!」

「不,那個……」

「真的不是說你的人品有什麼問題。嗐,簡單點說吧,現在公司不景氣,沒法再多招人,所以不好意思,真對不起。」

人品這個詞都出來了,這讓世之介愣住了。那次邀請明明正是因為社長當時認可他的人品啊。

天啊!

這下就連一貫遲鈍的世之介,也聯想到了剛才阿誠所說的偷竊事件。

「那個,難道社長……您真的在懷疑我嗎?」他不由得把這句話吐了出來。

「嗯?什麼?」

「我聽說事務所丟錢了……啊不,好像是……」

「什麼?」

「嗯,是這樣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話,不是我做的。」

「到底什麼事啊?」

「不,就是……」

就在這時,看到社長的眼神之後,世之介瞬間臉色煞白。那雙眼分明是在說「不用說了」。社長顯然已經鐵了心了,那眼神就是在看一個小偷。

他頓時沒了氣力。同時,不知怎的,早乙女的那張臉浮現出來,他想起了上個月在BBQ時早乙女說的這句話:「可能你以為社長喜歡你,所以挺得意的,不過你要是覺得光靠拍馬屁人生就能一帆風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還想到了當他就此抱怨時,小諸說的那句話:

「早乙女已經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無論如何都要捍衛從今往後的生活。」

說不定這次偷竊事件就是早乙女搞的鬼。為了不讓世之介搶走他深得社長歡心的地位而故意設計的。

當他這麼想時,一下子心就涼了。

不,不是我做的!想要大喊出聲的那股子衝動,還有對行事卑鄙的早乙女的憤恨情緒,所有的一切都瞬間冷卻,唯獨一股惡意留了下來。廉價的會客用桌上,就攤放著某人的惡意。

如果真的是早乙女的陰謀,那這就是早乙女的惡意。

然而,世之介很快就放下了,將它放到了桌子上。放下的一剎那,不知為何,已經看不出那是屬於誰的東西了。

「明白了。承蒙您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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