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燈早已轉為綠色。池袋站西口五岔路口的人行橫道處,一大群人正穿過馬路,其中唯獨有一男子呆立不動,周圍行人往來如織,於是他便顯得格外突兀。
他倒也不像是出於什麼目的才停在那裡,似乎就單純只是在發獃而已,以至於根本沒有注意到信號燈已經由紅色轉為綠色。
當然,他既沒有緊閉雙眼,也沒有看著腳下,而是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要去的馬路對面,並且也留意到周圍除了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在過馬路。
下一瞬間,「啊」的一聲,才反應過來的男子正想趕緊過去的時候,信號燈已經又變為紅色了。
聽到一輛正要起步的計程車按響喇叭,他又「啊」地叫了一聲,退回到原來的位置。
其實他退到哪裡都無所謂,但此人性格似乎極為較真,偏要退回到剛才一直站著的那塊磚石上,卻一腳踩偏了。雖然也沒有誰在看他,但他還是羞澀地笑了笑。
之後,似乎依舊對此耿耿於懷,甚至做起了小幅度的返回練習。
「這麼一跳,再這麼回來……」
他嘴裡一邊嘟囔著,一邊把腳稍稍探出又立刻往後一收。
再說一遍:其實他退到哪裡真的無所謂,也沒有人會去關心這一點,在旁人看來,他的舉動就像是剛踩到了狗屎。
信號燈又變了,這次男子順利地往前走去。他看了看手錶,發現差一分鐘就到十點了。
在通過人行橫道中途,他突然狂奔起來,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趕著去辦。
在通往車站的巷子里,他忽地往左一拐,跑往羅薩會館的方向。
這一帶入夜後,到處都是喧鬧的酒會、聯誼會,走路稍不留神,就會踩到路邊的嘔吐物。但這個時段還好,還瀰漫著清晨咖啡的香氣。
男子一路飛奔,衝散了在路邊堆放的廚餘垃圾中覓食的幾隻烏鴉,速度絲毫不減地衝進了三十秒之前才剛剛開門營業的小鋼珠店。
店裡通常剛開門都會發生座位搶奪戰,此刻也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衝進來的男子也混進其他客人中,順著台階往夾層上跑,直奔今天剛購入的新機器。
「別跑了,別跑了!」
一名店員手執話筒高喊著,但每個人都在跑,怎麼可能有誰肯停下來!
新來的機器通常都擺在夾層正對樓梯口的位置,這次或許是店長一時心血來潮,虛晃了一槍,大家要找的新機器並不在那裡,而是給擺到了左手邊靠里的位置。
就連那些常客也被這一通操作給迷惑住了,大家頓時擠成了一長串丸子,在狹窄的通道中狼奔豕突。
跑在隊伍最末尾的就是先前那名男子。只聽嗵嗵嗵一陣亂響,就像是搶椅子遊戲一樣,新機器前的椅子接二連三地填滿。就在男子好不容易夠到了最靠里那把椅子的那一瞬間,對面有人說話了:「我的了!」
抬頭一看,是他在這家店裡見過好幾次的一個年輕女人,她正用黑色手包去搶佔那把椅子。
「是我先來的!」
「是我!」
「明明是我呀!」
「你只是手指碰到,我可是把包放這兒了!包才算數!」
男子想把女人推開,以便坐到椅子上去。不料手剛一搭到對方肩膀,她就喊了起來:
「哎,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的啊!」
這女人總在這裡玩,可謂專業小鋼珠妹。剃了眉毛,平日里總是眉頭緊鎖,叼著香煙,大馬金刀地岔開腿坐著打遊戲,此刻這位可完全沒有半點要好好說話的意思。
男子不管不顧,一把搶過了椅子,那表情完全就像是使出吃奶的力氣跟人搶椅子玩的小學男生。
女人可沒死心。「哎,放手,快放手!」她像是個剛入門的相撲力士一樣胡亂地揮舞著雙手推他。而且,這個敵人又使出一招「上手技」,拚命想把攥在手裡的一張千元鈔票搶先塞進機器里。
這一招男子可沒想到。他可沒提前準備好千元鈔票。這會兒也根本沒機會去從屁股後頭的口袋中掏出錢包來。
說時遲那時快,女人手裡的千元鈔票哧溜一下被吞進了機器中。只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許多小鋼珠滾了出來。
「好啦好啦,小哥你輸了!」
說這話的是早已叼著香煙坐在一旁開玩的一個大媽,她傻呵呵地笑著,笑得還挺開懷。
男子想用因憤怒而顫抖的手去攥住眼前近在咫尺的搖桿,但這麼一來就等於公然搶劫,以後這裡指不定就禁止他出入了。
「好了,大哥您也辛苦了!……其他機器還有的是嘛!」
女人用手像趕蒼蠅一樣把他拂開。
「……真是的!這可是工作日,一大早就開始……真沒事可幹了嗎?這個鋼珠妹……」
男子竭力壓住怒火,心有不甘地丟下這句話。同樣從工作日的一大早開始、同樣沒有別的事可做、此刻只能垂頭喪氣地離開那台新機器的這個男人,名叫橫道世之介。
大學總算畢業了,因留了一級,沒趕上泡沫經濟破滅之前最後一個賣方市場,如今已二十四歲的他就靠打點零工、玩玩小鋼珠混日子。
既然新機器都被佔了,也就沒什麼好著急的了。為平復煩躁的心情,世之介到自動售貨機處買了罐咖啡,在寫有「小憩片刻」的休息區沙發上坐下。
唉,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多睡一會兒呢。
為了圖個吉利,從家裡出發時還特意繞了一大圈到這兒,現在看來,這舉動真是夠蠢的。
他正要喝一口罐裝咖啡,就看到有一名店員飄過。
「淺賀醬,早上好啊!」世之介主動打了聲招呼。
被他叫住的那名店員說道:「哎呀,這位客人,您沒搶到新機器嗎?」他做出同情的樣子。
「搶不到呢!」
店員還戴著一副這個年代已很少看到的、鏡片像牛奶瓶底一樣厚的眼鏡。要是在這家店裡手風玩順了,非買一副隱形眼鏡送給他不可,世之介想。
「剛才看您跑過去了,還以為您搶到座了呢!」
「搶不到呢!……半路殺出個吉原炎上,給我生生搶走了。」
「什麼吉原炎上?」
「你不知道嗎?那部講吉原花街花魁們的電影。哎,就是五社英雄導演的電影。他還拍了《鬼龍院花子》啊《陽暉樓》啊什麼的。」
「知道是知道,不過……」
「裡面不是有個剃了眉毛的花魁嗎?還不知道?」
「啊!您說的是花名啊?」
這個被世之介叫作淺賀醬的,年紀似乎比他還大一點,總而言之,是一個做事很認真的男人,不管什麼話題他最終都能把它聊死。
這次也是,話題以「吉原炎上」開場,似乎怎麼聊都有意思,世之介原本期待雙方能你來我往地聊個幾回合,結果得到的居然是「啊,是花名啊」這麼一個極其死板的回覆,這麼一來,他也就只能回這麼一句了:「嗯,對,就是花名。」
只是,淺賀也有他的理由。
首先,他和世之介的關係還沒好到能聊個熱火朝天的地步。世之介之所以張口閉口就是「淺賀醬」,只不過是因為按照店裡的規矩,他制服的胸前就掛有名牌的緣故;對於淺賀來說,世之介只是個「客人」,說得再直白一點,只是一個自來熟、讓他有點煩的純粹的「客人」罷了。
「啊,對了,淺賀醬!聽說你在準備司法考試,真的嗎?」
每次都這樣,一旦被這客人逮著,就很難抽身去做事了。
「嗯,是倒是……不過我都連續掛了好幾年了。這事您聽誰說的啊?」
「哦,就是野邊君啊!他不是辭了這邊的工作,說要去做牛郎的嘛!」
「哦,他呀。」
「你真的好棒啊!一邊在小鋼珠店工作還一邊準備司考。要是我,可能一樣都搞不定啊……」
看到這位客人竟真的開始為此苦惱了起來,淺賀只想趕緊脫身,於是隨口扯了個謊:「啊,新機器那邊好像有客人在叫我了。」然後就跑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世之介由衷地感到敬佩:「真的好厲害!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啊!」
按說「另一個世界」這種辭彙不適合用於這種場合,但如果不這麼想,就顯得在工作日一大早被人搶了新機器正鬱悶的自己實在太窩囊了,甚至都沒臉走出這個休息區了。
好在這一天,老天爺終究還是眷顧了被搶了新機器的世之介。
由於上午選的機器不對路,世之介很快就把身上帶的一萬兩千日元輸了個底朝天。正要乖乖回家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往店裡瞟了一眼,發現從他手裡搶了機器的那個吉原炎上已經賺翻了。他實在很不甘心,於是走出店門就往武富士的ATM機跑去,先借了一萬日元,再跑到隔壁的吉野家吃了一碗牛肉蓋飯,然後嘴裡一邊嚷著「牛蓋能量補充完畢」,一邊意氣風發地殺回了小鋼珠店。
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