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有必要先說明本書的寫作手法與寫作目的。

首先是寫作手法。我確信,若要準確地記載歷史,必須依靠當時的直率評述。有鑒於此,我在為美國外交界服務的三十九年里,都保持了一個習慣,即每天都會把當時的情報、觀感和想法記錄下來。如此形成的記錄,也決定了其性質及優劣。我輩的決斷與行為所依賴的信念及假設,唯有在誠實坦率的日記中才能尋得蹤跡,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無法奢求絕對正確,但是每個人都可以隨時把他的真實見解記錄下來。這些見解當然會有變化,有時是因為情況變了,有時則是因為我們不斷獲得新資料,遂使我們修正了過往的看法。

我在日本十年間所寫的日記,當然帶有這類記錄所共有的缺點。儘管我的部分判斷因情況改變而隨之修正,但當時的實際情況仍被逐日認真記錄下來。此外,我還認為這類嚴格按照當時實情記錄下來的東西,自有其價值。這與記錄中的主觀判斷明智與否並沒有什麼關係。因此,某些我日後因注意到新事實而會修改的見解還是留在了這本書里。不少觀點和語言後來也被證明是錯的,但同樣照舊直錄不諱收入書中,亦如那些經過時間證明是正確的部分一樣。我保存日記時,絕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公開發表。在珍珠港事件之前的艱難歲月中,尤其是任職於東京,我們不可能像身處華盛頓那樣總覽全局,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不可能與在華盛頓所產生的觀點完全一致。任何觀點都來自一個人的知識,更多的知識又會擴展和加深一個人的認知,使其理解力變得更敏銳。

我遭遇過很多挫折,特別是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我與心存和平、有意推進建設性工作的日本政府的合作剛取得一點成就,就因為該政府倒台後被反動內閣取而代之,希望全部落空,如同遇到颱風一樣,成果瞬息之間就被一掃而光。儘管如此,我還是為和平奮鬥到底。畢竟一個大使剛到外國上任,馬上就攘臂大呼「戰爭是不可避免的」,那就等於是捲起鋪蓋回家了。我們的外交是我們國防的第一道防線。只要尚存可能,就必須守住這第一道防線;想要守住,就得去做工作。就日本的情況而言,伴隨著歐戰爆發,德國初期的勝利就像烈酒一樣,灌進了日本軍國主義頭頭們的腦袋,局勢馬上就露出了凶兆。當時我就向美國政府提出警示,日本可能會採取行動,並且可能會是那種危險的、戲劇性的、突如其來的行動。不過,我當時從未徹底放棄希望,也沒有徹底放棄為和平做工作。因為若不如此,我在外交界的名聲勢必受損,而本人正是外交界的一員。

在此還要提請注意的一點是,本書收錄的只是日記原稿的一小部分。過去十年的日記原稿是用打字機打的,足有十三大本之多。此外,我的書信、講稿、會談記錄、相關剪報還有若干冊。日記原稿中有不少內容並沒有什麼值得永久保存的歷史價值,重複之處也不少。有許多內容則不適宜現在發表。況且日記畢竟是私人的、不供發表的記錄,所以我還得為許多在世的同僚及其他人的身份保密。若透露了他們的姓名,有可能會讓他們為難或是給他們帶來不測的後果。不過,以上這些並不損害主旨。為避免攪亂正文,我沒有使用星號和腳註,只是把日記原稿的一些條目和同時段的其他材料摘編在了一起,使之能成為流暢的編年體敘述。要把所有與書中故事有關的官方文件納入日記顯然是不可能的。不過,這些文件中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公開了。美國政府印刷局於1943年出版了一部上下兩卷的文件集——《美國對外關係文件:日本部分(1931~1941)》(),因此大家也都能讀到。

接著想談一下這部記錄的寫作目的。此書的寫作目的是希望向美國人民及聯合國的其他各國人民,提供一個比當下大部分見解更準確的、關於日本問題的看法,只有對日本及其國民有正確認知,才能明智地去處理一些難題。我們在軍事上奪取全面勝利後,這些難題總得解決。此前,我寫《東京報告》()一書時,主要是想要讓美國人民意識到日本的軍事機器不容小覷,並希望糾正一些錯誤的想法。這些錯誤的想法一度泛濫全國,它們低估了日本這個敵人的生命力、戰鬥力與耐久力。經過長達十年的近距離觀察,我了解這個敵人。因此我擔心,我們可能要走上一段漫長而艱苦的路後,才能最終獲得勝利。想當然的臆想與自滿情緒都是危險的。要獲得勝利,要迫使敵人無條件投降,必須不斷增強、加快我們舉國一致的備戰工作,容不得片刻懈怠。

這些年來,我們已經見識了大量有關日本軍閥和軍事機器極端陰險、狡詐、殘忍的行為,以及自私自利的背信棄義之行徑。我的故事為之提供了新的證據,足證日本軍隊的心理和氣質仍處在中世紀。軍事家都說要「了解你的敵人」。我的前一本書收錄了我在全國各地發表的演說和廣播,試圖講述日本軍隊駭人的戰力、瘋狂的決心以及極端的殘酷與野蠻。

此外,本書若不能使讀者認識到另一個事實,那麼其目的也就未能達成。即使在當下的日本,仍有不少人並不想要戰爭。他們認識到攻擊美國、英國及聯合國的其他國家是愚蠢的。由於戰時激憤的情緒與偏見,不少人或許會否認在日本國民中還有好人。提出這些主張的人,絕大部分對日本人沒有親身的、直接的認知。他們也不知道,有些日本人曾堅決反對與美國進行戰爭。這些日本人也曾試圖逆轉潮流,希望抵抗軍方的自大狂妄與擴張野心。儘管最終徒勞無功,但他們英勇地奉獻了一切,甘冒被監禁甚至被刺殺的嚴重危險(事實上也確實有數位被刺殺)。

在戰爭中,日本人必須而且必定會忠實擁護他們的領袖,必須參加戰鬥的人也必定會戰鬥到底。但是,在處理戰後的困難問題時,我們必須了解和權衡一切因素。我希望這些私人日記能為將來提供一幅更廣闊、更有助益的圖景,讓人們將這些日本人作為一個民族整體來理解。

當然,首先還是要全部摧毀日本進行戰爭的力量。為了使我們的下一代不必再打這樣的仗,就必須徹底地、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決不能讓日本和德國再來威脅世界和平。必須永遠根除侵略成性的軍國主義。

在完成這本書的時候,我必須向三位同事的幫助表示感激。第一位是尤金·H.杜曼(Eugene H. Dooman),在珍珠港事件前最關鍵的那幾年中,他在東京的美國駐日大使館任參贊,他是我的摯友,擁有久居日本的經驗、成熟的意見和對政治情勢敏銳的判斷力。許多書中形成的觀點,都有賴於他的幫助。另外兩位是我的秘書:瑪麗昂·阿諾德小姐[Miss Marion Arnold,現在是達納·W.約翰斯頓夫人(Mrs. Dana W. Johnston)]和納爾遜·牛頓(Nelsoon)。為協助我準備撰寫本書所依據的日記,他們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並對此事關懷備至。

約瑟夫·C.格魯

華盛頓

194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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