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好久不見,你們好嗎?

久違了,你們。

我寫完《六弄咖啡館》的那個晚上,台北正在下雨,牆上的溫度計說氣溫是二十七度,時鐘說時間是凌晨兩點二十一分。我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用力把氣吐出來,用鍵盤打下「全文完」的同時,跟過去完成了十一本書時的情況不太一樣,我竟然沒有「我終於又寫完一本書了」的興奮感,心裡反而有個聲音對我說:「嘿!恭喜你終於完成了啊!距離上一本《寂寞之歌》已經三百天了,這間咖啡館蓋得太久了吧。」

我還記得二〇〇三年六月時,我開始籌劃要在高雄開「橙色九月咖啡館」,一直到它完全完工、開始營業也只花了不到六十天的時間(這當中不包括找店面的一年多),但這本《六弄咖啡館》卻讓我蓋了三百天才蓋起來。

我想不出什麼原因,明明我並沒有太多外務或是貪玩太多的時間,但這間咖啡館就是花了我三百天。

為什麼要寫《六弄咖啡館》?坦白說,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的主要架構成形於一個天色陰暗、氣溫很低、又濕又冷的溫泉度假村裡的某個男湯,幾個臭男人圍在一起講一些五四三言不及義的東西,白色的毛巾折了好幾折之後擺在額頭上噹噹日本人,嘴巴里三五不時就叼根香煙。

老甲煩惱自己的女朋友帶現在還不想嫁給他;老乙說上星期私房錢被老婆從隔了好幾隔的櫥櫃夾層中找到了,現在命苦得要死,勸老甲還是別結婚的好;老丙說她的小孩快上幼兒園了,負擔加重真是煩惱。

聽完他們的嘮叨,於是我告訴他們一個故事。我一個朋友,他是我的同梯,我們一起進新兵訓練中心,一起下同一個部隊。他退伍後一直一個人生活,女朋友也有,家人也都還在,只是他比較獨立,所以他堅持一個人到台中去工作。但他運氣不好,到了一家不太正常的公司工作。這家公司在一棟商業大樓的九樓,那其實是一家詐騙公司,他一進去就掛主任頭銜,卻什麼事都不需要做。公司里辦公桌至少有五十張,來上班的卻不到五個人,每張桌子都是空的,就算這位置有人坐,桌上也只不過是多擺了一具電話機。經理跟總經理每天都不知道在哪裡,總機小姐也只會上網看在線購物。至於他這個主任該做什麼工作呢?坦白說,他去上了五天班,五天里連一件事情都沒有做,連一通電話都沒接到。

然後事情發生了,一天傍晚接近下班時間,一群惡霸衝進公司,揚言要找他的總經理,這時全公司只有他跟總機小姐在,他告訴那些惡霸,說不知道總經理在哪,對方從來沒有進過公司,他連見都沒見過。一旁的總機小姐則是嚇得連話都不敢說。

惡霸把我朋友打了一頓之後,就把窗戶打開,然後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對,你們沒看錯,他們把我朋友從九樓丟下去。

一年半之後,我接到了這個朋友的電話,大約有兩年沒有聯絡,他說他到台北來工作了,邀我一起喝杯咖啡。我以為他一直都過得還不錯,但我沒想到他曾遭遇這樣的事。

「九樓?」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很大,因為聽他訴說這件事時,我真的非常非常驚訝,一是驚訝他為什麼這麼倒霉,二是驚訝他為什麼還活著。

「對,九樓。」他點點頭,笑著說。

「那你為什麼還活著?你確定你是人吧?」我還刻意摸一摸他,確定他是人。

「我當然是人。」他笑了一笑,「當時我掉在一輛大型的箱型車上,算是命大,也還好醫院就在附近,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不然我還是活不了。」

他後來把情況說了一遍。他說那群惡霸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除了猜測總經理跟那群惡霸之間可能有利益糾紛之外,沒有其他的方向可以猜測。而他接下來說的話真是讓我難以消化,他說,從九樓掉到一樓的速度,他沒辦法去回想,他只記得他被丟出來之後,就直接栽到車頂上了,而因為他用盡所有力氣繃緊自己的肌肉,加上某些身體危機反應的激素快速地分泌,再砸到廂型車頂的那一剎那間,他全身都破了。

對,他全身都破了。身上大概有數十條撕裂傷,是身體里的力量撐破皮膚造成的。然後他捲起他長袖襯衫的袖子,然我看看他受傷的好幾條疤,說:「這樣的疤,我背上有十幾條,全身加起來有五十多條。」

他全身一共縫了七百多針,嚴重的腦震蕩讓他在醫院裡吐了三個星期,他全身有一半左右的肌腱是受傷的,必須經過復健才能恢複肌理功能,他骨頭斷了幾根他也忘了,內出血並發腎衰竭幾乎要走他的小命。當這些難關都一一渡過之後,他還得面對一種每天都要面對的痛苦:以一針兩孔(一進必有一出)來算,全身一共超過一千五百個針孔,在他每天麻藥退掉的時候,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割傷口一樣的痛。

「但是我活過來了。」他說,「對於人生,我的看法改變了很多。」

聽完故事,老甲老乙老丙都安靜了,他們的表情告訴我,我說了一個讓他們感覺頭皮發麻的故事,但我也同時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已經很幸福,比起很多人來說。

然後,我就莫名其妙的想起了《六弄咖啡館》這個故事的架構,再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地建構起這個故事的樣子,然後我花了三百天來寫完它,一直到現在,我完成故事之後再來寫這一篇序,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朋友可怕的遭遇會讓我想寫《六弄咖啡館》。

痞子蔡在他的著作《孔雀森林》的自序里提到:「通常序都是寫點感言或是關於內文的種種。」然後他調侃自己,說他的序都寫得像小說。

這時我回頭看看自己這篇序,寫得像不像小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這根本就不像是《六弄咖啡館》的序。

不過,我覺得沒關係啦。我本來就是個寫小說的傢伙,所以我寫什麼東西都像小說也是很正常的,對吧?

好啦,讓你們等這麼久才有新作品問世,真是不好意思啦。《寂寞之歌》之後真的好久不見你們了。久違啰,我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好好地享受《六弄咖啡館》的咖啡香吧!

吳子云

二〇〇七年夏初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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