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一

27

我醉了。

(拔蘭地。威士忌。占酒。新春燃放爆竹必須小心。分層出售分期付款。雙層巴士正式行駛。一株桃花索價千五元。年關追債。柯富達試「明輝」三段 。)

(排長龍兌輔幣。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錢的人變成鬼。有了錢的鬼忽然變成人。這是人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鬼的社會。)

(一家八口一張床。蘇絲楊的愛犬專吃牛骨粉。大排檔出售叉燒飯。手指舞廳的阿飛們有福了。瓶頸地帶是死亡彎角。添丁發財。「大龍鳳」上演《彩鳳榮華雙拜相》。投資滿天下的威廉荷頓。新春大吉。孩子們在驚惶中追求快樂。恭賀新禧。有人炸油角。有人寫揮春。有人放鞭炮。有人在黑暗中拭淚水。)

(電視放映《冰哥羅士比歌劇集》。)

(香港陷於文化黑暗期。忽然看到了馬蒂斯的《裸女》。台灣的盜印商必須坐監。香港的盜印商必須驅逐出境。盜印商是毒蟲。為確保文化幼苗的茁壯,當局應該拿出辦法來。何必這樣認真?反正從事嚴肅文藝工作的人越來越少了。也許一百年後,政府會尊重作家們的著作權的。唉!今天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百年後可能全部不存在。)

(人家有太空人,我們有羿。人家有《老人與海》,我們有《江湖奇俠傳》。人家有《超現實主義宣言》,我們的武俠小說也是超現實的。)

(英國每年出版一萬四千部新書。)

(文字的手淫。手指舞廳的經驗。到處是笑聲。小孩子將父親當掉手錶所得的錢燃放爆竹。)

我醉了。

28

好幾天,荷門沒有來找我。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不在家。我的《潘金蓮做包租婆》刊出後,相當叫座。有一家銷數正在瀉跌中的報紙,派人來跟我接洽,說是最近計畫改版,希望我能為他們寫一個類似《潘金蓮做包租婆》那樣的故事新編。對於這個發展,我當然不會引以為榮;不過,看在錢的分上,也多少有點喜悅。寫這一類的文字,完全是製造商品。凡商品,必具價格。於是我問他:

——稿費怎樣計算?

他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然後用近似歉意的口吻答:

——我們是虧本的報紙,出不起大價錢,稿費暫時只能出千字十元,改版後,如果讀者反應好,可以加到千字十二元。

這是相當公道的價錢,我答應了。來人問我:

——能不能明天開始發稿。

——可以。

——題材呢?

——你們希望我寫些什麼?

——我們只有一個原則:越黃越好,在可能範圍以內不要抵觸法令。

——這是不容易做到的。

——我們明白,我們明白,總之,稍微技巧一點,描寫動作的時候,不要過火。

我不再說什麼。那人當即從公事包里取出一張百元的鈔票,笑眯眯地說:

——這是社長吩咐的,不足言酬,聊表敬意。

我接過鈔票。他走了,臨出門,還重複說了一句:

——明天我派人來取稿。

——好的。

他走後,我立即將自己關在房內。坐在寫字檯前,取出鋼筆與稿紙,準備寫一個新的故事新編。

(寫什麼呢?我想。舊小說里淫婦並不少,《殺子報》的方山民的妻子,《芙蓉洞》的慧音,《蝴蝶夢》的田氏……都是壞女人,隨便挑一個來寫,不愁沒有文章可做。但是方妻、慧音甚至田氏,都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要寫得叫座,必須選一個像潘金蓮這樣的名女人。……刁劉氏的故事是婦孺皆知的,選她作為故事新編的中心人物,必受歡迎。)

決定寫刁劉氏。

題目是《刁劉氏的世界》。寫刁劉氏因性饑渴走去灣仔一家酒吧當國際肚腩。別人為了生活而走國際路線,刁劉氏的目的只求某方面的滿足。這樣一來,文章就有得做了,盡量渲染刁劉氏與一個水兵之間的性行為,說她艷名四播,成為「酒吧皇后」,任何一艘兵艦開到時,刁劉氏生意最忙。

這是害人的東西。

為了生活,不能不寫。

我喝下兩杯酒,以三個鐘頭的時間寫下五千字。穿上衣服,到外邊去吃一頓豐富的晚餐;同時喝了幾杯酒。

我的感情很混亂。

有時候,想到自己可以憑藉黃色小說獲得生活的保障時,產生了安全感。

有時候,重讀報紙刊登出來的《潘金蓮做包租婆》與《刁劉氏的世界》,難免不接受良知上的譴責。

(誰能了解我呢?我想。我連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個文藝愛好者忽然放棄了嚴肅的文藝工作去撰寫黃色文字,等於一個良家婦女忽然背棄道德觀念到外邊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誰能了解我呢?我想。現實是殘酷的。沒有錢繳房租,就得睡街邊;沒有錢買東西吃,就會餓死。有些作家為了生活去教書,去當白領階級,去擺書攤,去做舞女大班,去編報……都不成問題,唯獨一個文藝愛好者就不能依靠庸俗文字來養活自己。)

(寫過庸俗文字的作者,將永遠被摒棄在文學之門外!)

(寫過庸俗文字的作者,等於少女失足,永遠洗涮不掉這個污點!)

(於是那些專寫「我已度過十八春」的「作家」們;那些專寫「蔚藍的天空」的「作家」們;那些專寫「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屬於你的」的「作家」們;那些專寫「昨天晚上我又在夢中見到你」的「作家」們……就神氣活現地將「文學」據為己有了,擺出暴發戶的面孔,趾高氣揚,認定別人的努力盡屬浪費。)

(其實,香港幾時有過脫俗的文學作品?那些「青年園地」式的雜誌上儘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詩與時代曲無法區別;小說連文字都不通;而散文永遠是「流浪兒」或「我的老師」那一套。至於所謂「文藝理論」……唉!不想也罷。)

(我應該喝點酒了。)

走去大會堂,在酒吧喝了兩杯拔蘭地之後,打電話給麥荷門:

——有興緻來喝酒嗎?我問。

——沒有空。

——你在忙什麼?

——《前衛文學》。

——還沒有放棄那個念頭?

——我願意繼續做傻瓜!

「嗒」的一聲,電話收線。頹然回座,點上一支煙。煙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間游移,譎幻多變,不能把握。前面有一對年輕的歐洲人,默默相對,互不交談。(眼睛是愛情的語言,我想。)整個大會堂瀰漫著濃馥的洋蔥味,廣告牌前一群番土豆突然發出咯咯的笑聲。音樂廳有來自歐洲的舞蹈表演,紳士淑女們在大會堂里冒充藝術欣賞家。我是需要一點熱鬧氣氛的,因此又要了一杯拔蘭地。到處都是青煙,笑聲在青煙中捉迷藏。可怕的笑聲,並不代表喜悅。感情似雨,在夢魘中變成瘋狂的傑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樂,只有酒是美好的。於是,面前出現一對熟悉的眼睛。

——很久不見你。張麗麗說。

張麗麗披著灰鼠的披肩,臉上搽著太濃的脂粉,一塊白,一塊紅,很像舞台上的花旦。

——一個人?我問。

——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來的。

——你結婚了?

——嗯。

——你的丈夫在什麼地方?

她伸手一指,不遠處站著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有點面善,好像曾經見過似的。

——很面熟。

——是的,你見過。他就是那個紗廠老闆。

——曾經僱用歹徒將我打傷的那個紗廠的老闆?

——正是他。

——你跟他結婚?

——是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嫁給他?

——他有錢。

(錢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錢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還大——尤其是在香港這種社會裡。)

麗麗走進音樂廳之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拔蘭地。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後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了。離開大會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楊露的胸脯,楊露笑聲咯咯,猶如風吹檐鈴。獵人有了野心,卻在瘴氣瀰漫的叢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錢購買愛情。用愛情賺取金錢。這純粹是一項交易,但又不像買賣。我怕與楊露相處,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自己。

感情尚未癱瘓,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個出賣愛情的人,也有了很複雜的心情。

朱唇與鑽石似的眸子。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過?誰知道那櫻桃小嘴竟有鯨吞的食量?

——我已愛上你了。她說。

這是包著糖衣的謊言。我倒願意用自己的愚騃去解釋。我承認生命永遠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操縱著。

在楊露的眼光中,我是貯藏室里的梯子。

在楊露面前,我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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