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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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自暴自棄」,信是這樣開頭的。「香港雖然文化氣息不濃;但是每一個知識分子都有責任保存中國文化的元氣及持續。為了生活,誰也不能阻止你撰寫荒謬的武俠小說。這裡是一塊自由的天地,讀者有自由挑選他們喜歡閱讀的東西,作者也有自由撰寫他們願意寫的東西。你的痛苦,我很了解。你當然並不願意撰寫武俠小說的,只是為了生存,不能不做這種違背心愿的工作。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如果不能繼續生存的話,這藝術良知就等於零。不過,目前你的處境雖窘迫,仍有不少空餘時間。你應該戒酒;放棄做一個逃避主義者的念頭。將買酒的錢買飯吃,將空餘的時間撰寫你自己想寫的作品。不要害怕他人的曲解與誤會,也不必求取他人的認知。E.M.福斯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在整個物質宇宙中,藝術工作是佔有內在秩序的唯一目標。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才重視藝術工作。但是,沒有一個藝術工作者在耕耘的時候想到收穫的。誠如你過去對我說過的:喬也斯生前是怎樣的清苦,又是怎樣的勤奮。他是個半盲人,為了生活,逼得去教書,逼得去做書記工作,可是他從來沒有中斷過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到了《優力棲斯》出版,檢查員禁止他的作品出版,盜印商盜印他的作品牟利,讀者們曲解他的作品;但是他仍不氣餒。他依舊繼續不斷地工作,包括自己願意做的,以及不願意做的。他很窮,旅居蘇黎世時,他依靠一個社團捐贈的一百鎊而倖免於餓死。他死時,幾乎一文不名。在文學史上,沒有一位作家比他的一生更痛苦,更凄慘。當他在世時,他的作品受盡奚落與蔑視;但是今天,所有的嚴肅批評家已一致承認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了。凡此種種,都是你告訴我的。你對於文學的了解當然比我深刻,而且我相信你的潛力是無竭的,如果你有決心,你一定可以寫出具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品。文學是一種苦役,真正愛好文學的人都是孤獨的。你不必要求別人的認知,也不必理會別人的曲解與咒罵。喬也斯死去僅二十一年,他已經成為『現代文學的巨人』,但是又有誰知道當時侮辱喬也斯的冬烘們是些什麼東西?朋友,你應該有勇氣接受現實,同時以絕大的決心去追求理想。」

署名是麥荷門。

14

將自己禁錮在房內,哭了一天。

15

(我必須戒酒,我想。我必須繼續保持清醒,寫出一部具有獨創性的小說——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雖然香港的雜誌報章多數是商業性的,但也並不如某些人嘴裡所說的那麼骯髒。大部分雜誌報章的選稿尺度固然著重作品本身的商業價格;但是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還是有地方可以發表的。所以,我必須戒酒。我必須振作起來,寫一部與眾不同的小說。當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已寫過實驗小說了。我嘗試用橫斷面的手法寫一個山村的革命,我嘗試用接近感覺派的手法寫一個白俄女人在霞飛路邊做求生的掙扎,我嘗試用現代人的感受寫隋煬帝的荒謬。……但是今天,我竟放棄了這些年來的努力,跟在別人背後,大寫其飛劍絕招了。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我對不起自己。)

這些年來,計畫中想寫的小說,共有兩個。

一、用百萬字來表現一群小人物在一個大時代里的求生經驗,採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寫北伐、寫國難、寫抗戰、寫內戰、寫香港。此書擬分十部,第一部題名《花轎》。當我旅居新加坡的時候,《花轎》已經寫好三分之一,後來因為貧病交迫,沒有繼續寫下去。

二、寫一部別開生面的中篇小說,由三個空間合組而成,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去描繪一顆女人的心。(應該先著手撰寫哪一部?將《花轎》繼續寫下去,則所費時日太久,生活不安定,未必有把握完篇。寫一個別開生面的中篇,主要的條件:結構必須十分謹嚴。心緒不寧,漏洞必多,成功的希望也不大。)

眼望天花板,有一隻蜘蛛正在織網。蜘蛛很醜陋,教人看了不順眼。它正在分泌黏液,爬上爬下,似乎永遠不知疲憊。

(凡是嘗試,多數會失敗的,我想。沒有失敗的嘗試,就不會有成功。我應該在這個時候拿出勇氣來,做一次大膽的嘗試。香港雖然是一個商業味極濃的社會,但也產生了像饒宗頤這樣的學者。)

我一骨碌翻身下床,開始草擬初步大綱。這是一部注重結構的小說,組織不嚴密,就會白費氣力。

狂熱不是營養素,飢餓卻無法伸展其長臂。四個鐘頭過去了,我發現這大綱並不容易擬。現代小說雖然不需要曲折的情節,但是,細節交錯需要清醒的頭腦;一若織絨線衫的需要靈活的手指。

有人敲門。

原來是包租婆。

——給你炒了一碗飯。她說。

走入客廳發現圓桌上放著一碗炒飯,一碟滷味和一瓶威士忌。

止不住內心的怔忡,分不清喜悅與悲哀,乜斜著眼珠子,投以不經意的一瞥。昨晚還空著的酒櫃,此刻已擺滿酒瓶。

鋼鐵般的意志終於投入熔爐。抵受不了酒的引誘,我依舊是塵世的俗物。

一杯酒的代價,魔鬼就將我的靈魂買去。那一排酒等於魚餌了,飢餓的魚勢必上鉤。於是我看到一個可怕的危機。兩種不同的飢餓正在做公平的交易。

一切都是奇妙複雜的,包括人的思想與慾望。當我喝下第一杯酒後,就想喝第二杯。

思想變成泥團,用肥皂擦,也擦不幹凈。狂熱跳入酒杯,醉了。

包租婆是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但是她有嫵媚的笑容。黑色的洞穴中,燈被勁風吹熄於弱者求救時。於是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原來是瘋子作的交響樂章。

——這是上好的威士忌。她說。

——是的,是的,我願意做酒的奴隸。

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沒有雄心。沒有悲哀。沒有警惕。

理想在酒杯里游泳。希望在酒杯里游泳。雄心在酒杯里游泳。悲哀在酒杯里游泳。警惕在酒杯里游泳。

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

我不再認識自己,靈魂開始與肉軀交換。包租婆的牙齒潔白似貝殼。包租婆的眼睛眯成一條線。

(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文學革命,我想。文學不是酒。文學是毒藥。書本讀得越多的人,越孤獨。有人仍在流汗,沙漠里剛長出一枝幼苗,眼看就要給腐朽者拔掉了。只有傻瓜才願意在這個時候談藝術良知。許多人的頭腦里,裝著太多的齷齪念頭。)

男子的剛性被謀殺了,一切都很混亂,情感更甚,猶如五歲男孩的鉛筆畫。明日的形象具有太多的藍色,樂聲的線條遂變得十分細小。

號外聲忽然吞噬了乞丐的啜泣。

包租婆走去將玻璃窗關上,張開嘴,存心展覽潔白的牙齒。貓王的聲音含有大量傳染病菌,縱然是半老的徐娘,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扭熄收音機。

沒有一條柏油路可以通達夢境,那只是意象的梯子。當提琴的手指夾住一個嘆氣時,酒窩還沒有蒼老。

有一條黃色的魚,在她的瞳子里游泳。

(我必須忘記痛苦的記憶;讓痛苦的記憶變成小孩手中的氣球,鬆了手,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升至一個不可知的空間。)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底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迹。)

我閉上眼睛。

幻想中出現兩隻玻璃瓶。

但是,她說她也見到了兩隻玻璃瓶。這是不可能的,雖然雨傘也會拒絕陽光的侵略。

——什麼顏色?我問。

——一隻是紫色的;一隻是藍色的。

——我看到的卻是兩隻藍瓶。

——這就奇了。

——你有沒有看出裡邊裝著什麼東西?

——兩瓶都是愛情的溶液。你呢?

——我只看到酒。

——為什麼不睜開你的眼睛?

睜開眼睛,面前放著兩杯拔蘭地。我不知道我已經喝了多少杯;然而那不是製造快樂的原料。我並不快樂。

(處在這個社會裡,我永遠得不到快樂,我想。)

雖然有了七分醉意,仍有三分清醒。我怕包租婆,匆匆走了出來,再也不想知道那兩隻瓶子里究竟裝的是愛情,抑或酒液。於是走進一家電影院,坐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後做一場夢,夢見星期六不辦公的上帝。有人搖動我肩,醒來正是散戲的時候。走齣戲院,夜色四合。迷失在霓虹燈的叢林中,頭很痛。

想起錢,打了一個電話給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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