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四

10(B)

張麗麗的眼睛。罪惡的種子。張麗麗是香港人。香港是罪惡的集中營。我愛張麗麗。我憎恨罪惡。

對酒的渴望,猶如黑暗需要燈籠。魚離開海水,才懂得怎樣舞蹈。第一個將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傻瓜;第二個將女人喻作月亮的,是大傻瓜。

誰將「現在」與「這裡」鎖在抽屜里?

一個不讀書的人,偏說世間沒有書。頑固的腐朽者,企圖以無知逼使時光倒流。

古代的聽覺。

煙囪里噴出死亡的語言。那是有毒的。風在窗外對白。月光給劍蘭以慈善家的慷慨。

有憂鬱在玻璃缸里游來游去,朦朧中突然出現落花與流水。當我看到一片奇異的顏色時,才知道那不過是心憂。我產生了十五分之一的希望,只是未曾察覺到僧袍的淚痕。

模糊。模糊中鞭聲呼呼。

人以為自己最聰明;但銀河裡的動物早已準備地球之旅。這是時代。你不去,他就來了。銀河裡的動物有兩個腦袋。

我們的腦子裡卻裝滿了無聊的Brawlywood :伊莉莎白·泰勒的玩弄男人與瑪莉蓮·夢露的被男人玩弄。

我以旅遊者的腳步走進一九九二年

大戰自動結束整個地球已燒焦只是海洋里的水還沒有乾涸

風也染了輻射塵

懶洋洋地將焦土的青煙吹來吹去

找不到蟑螂找不到蝌蚪找不到蚊子找不到螞蟻找不到蚯蚓找不到蚌殼找不到蜥蜴找不到蜻蜓找不到蝙蝠找不到蒼鷹找不到鴿子找不到烏鴉找不到鯉魚找不到鮫鯊……找不到一個人

站在一座燒焦的小山頭時聲音不知來自何處

他說他有兩個腦袋

他說他來自銀河中的一個星球

他說他沒有身形

他說他只有靈魂

他說他已佔領地球

我反對他這樣做理由是地球是地球人的地球不容其他星球的動物侵略

他笑了

他說我根本不是一個人

我大吃一驚望望自己沒有腳沒有腿沒有身腰沒有胸部沒有手

原來我根本不存在

我之所以能夠見到他因為我的靈魂還沒有散

他說他已佔領地球雖然他自己也只有靈魂

我無法跟他搏鬥因為他有兩個腦袋而我只有一個我變成他的奴隸從此得不到自由

11

坐在那家餐廳里,面對空杯,思想像一根線,打了個死結。情緒的真空,另外一個自己忽然離開我的軀殼。一杯。兩杯。三杯。張麗麗的目光像膠水一般,鋪在我臉上。我看到一條金魚與它的五個兒子。

——再來一杯?我說。

——剛剛出院不應該喝得太多。

——再來一杯?

——好的,只是這麼一杯,喝完就走。

侍者端酒來,喜悅變成點上火的爆竹。她塞了兩百塊錢給我,想購買廉價的狂熱。她不像是個有感情的女人。她的感情早已凝結成冰塊,每年結一次,等待遠方來的微笑,遽爾融化。(她不會愛我的,我想。她永遠不會愛我的。她是一塊會呼吸的石頭。)我的憤怒化成浪潮,性格突趨暴躁一如夏日的驟雨。我還不至於求乞,勇敢地將兩百塊錢還給她。

她的笑容依舊很媚,安詳的態度令人憶起舞蹈者的足尖。她為我埋單。臨走時,她說:

——有困難,打電話來。

我眼中的火焰灼傷坐在心房裡的鎮定,又向侍者要一杯酒,只想忘掉那8字形的體態。

我的故事走進一個荒唐的境界,廉價的香水正在招誘我的大膽,黑暗似液體,聽覺難拒噪音的侵略,那張嘴並不像櫻桃,卻是熟悉的。手指犯了罪,正因為她那淫蕩的一瞥,忽然驚醒了蠕蠕而動的心意。舉杯欲飲,理性已冷卻。

她在笑。

笑容比哭更丑;而凝視則如懸掛在空中的一個圓圈。鼓聲咚咚,圓圈並不旋轉。

情感烤焦。膽小的獵手亟欲揚帆而去。掏出鈔票時,那婀娜的姿態就消失在黑色暈圈中。

走出「愛情交易所」,海風如手指撫我臉頰。太多的霓虹燈,太多的顏色,太多的高樓大廈,太多的船隻,太多的笑聲與哭聲……合力擎起現代文明,使人突生逐月之欲。

於是出現一杯酒。

黝黯的燈光像蟬翼,給眼前的種種鋪上一層薄薄的藍色。我喜歡藍色。我一口氣喝了三杯。

當侍者端第四杯酒來時,麥荷門的鼻子也變作藍色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我問。

——你自己打電話給我的。

——我的記憶力也醉了。

——你沒有醉,否則你不會記得我的電話號碼。

——我在醫院躺了幾天。

——什麼病?

——給人打破了頭。

——為什麼?

——不談也罷。

麥荷門的一聲嘆息等於千萬句安慰話語,使我有了釋然的感覺。他提到他的短篇小說,我臉紅了。我根本不再記得這件事。他又提出一個問題:新詩是否應該由作者在每一首詩的後邊詳加註釋?

——我很少寫詩;我願意多喝兩杯酒。

於是我見到一對詢問的眼。眼中有火,一直燒到我的心坎里。

(新詩人嘗試給詩注射新的血液,是不應該加以阻止的,我想。至於詳加註釋的要求,更非必需。詩人在建造美的概念時,將自己的想像作為一種超乎情理與感受的工具,當然是無可厚非的。表現是一種創造,而詩的表現,不僅是一個概念或意境的代表,而且是一堆在內心中燃燒的火焰。因此,詩人憑藉想像的指引,走入非理性境界,不能算是迷失路途。)

想到這裡,那一對詢問的眼睜得更大。

——我不是一個詩人。我說。

麥荷門很失望。麥荷門對現階段的新詩也缺乏信心。

(如果他對新詩認真感到興趣的話,在動手寫作之前,有許多文章是必須仔細讀幾遍的。譬如說:布魯東 的《超現實主義宣言》。)

經過一陣靜默後,麥荷門忽然從夢境回到現實。

——你現在只剩一個長篇小說的地盤了。

——是的。

——只靠一個長篇的收入,很難應付生活。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沒有別的計畫?

——計畫倒有,不知道行得通不?

——什麼?

——我想寫一些孫悟空大鬧淺水灣,或者潘金蓮做包租婆之類的故事新編,投寄到別家報館去。聽別人說,這種東西最合香港讀者胃門。

——不一定,不一定。

麥荷門大搖其頭。他認為這樣做是自暴自棄。(我想:他還年輕。)我舉杯,將酒一口喝盡。

這患了傷風的感受。這患了傷風的趣味。貓王的《夏威夷婚禮》散出一連串Z字形的音波。希望是燭台,劃火點燃,照得怯虛的目光搖晃不已。有賣馬票的女孩想賺一毫子,感情與理智開始做一個回合的摔跤。麥荷門笑得很天真,那是因為我有了吝嗇的躊躇。然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現代社會的感情是那樣的敏感,又是那樣的錯綜。

不知道什麼時候與麥荷門分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自己的長鏡前。兩隻眼睛與鏡子里的驚奇相撞,我見到了另外一個我。忽然想起笛卡爾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但是鏡子里的我會不會「思」呢?「思」是屬於每一個個體的,如果他不能「思」,「他」就不存在,「他」若不存在,「他」就不是我——雖然我們的外形是完全一樣的。多麼古怪的想念,最近我的思想的確有點古怪。)我的感官已遲鈍,偏又常用酒液來麻醉理性。醉了的理性無法領悟真實的世界,只好用遲鈍的感官去摸索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於是有了重讀柏拉圖著作的渴望,走去書架,遍找不著。我的書架上沒有一本壞書,但是好書也不多。大部分好書都在酒癮發作時,秤斤賣給舊書攤。我的書架上沒有柏拉圖的作品。我的書架缺少書籍。(我的書架依舊是思想的樂園,我想。)尤其是醉後,我的思想在這樂園中散步。(祈克伽德 住在大觀園右鄰,他曾經託人帶了一封信給林黛玉,說是人類的根,種植於他內在的精神中。不過,這個根,在他誕生之前就開始凋謝了。當他死了之後,他的根才種在泥土裡。所以,黛玉將花也葬在泥土裡了。這樣做,是不是想教自己的靈魂假借落花而生根?那是誰也不得知的事情。然後,俏皮的紅娘從線裝的《西廂記》走了出來,見到賈寶玉時,告訴他王實甫只寫到「碧雲天、黃葉地」為止,以後都是關漢卿補的。賈寶玉笑了,說是如果曹雪芹不做半個夢,高鶚也無法讓他跟薛寶釵拜堂成親了。紅娘聽後,笑得直不起腰。賈寶玉也陪著縱聲大笑。笑聲驚醒了熟睡中的呂伯·凡·溫格爾,說是在卡茨基爾山麓中睡了一大覺,費時二十年,不但鬚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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