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虎團 第二章

閔國泰將狄公帶到了樓上閔員外的房間。房間里又悶又熱,瀰漫著濃烈的藥味。房子中間放著一個銅火盆,火盆里滿是燒紅的炭塊,擱在火盆上的藥罐正在「嘟嘟」冒汽。靠牆邊一張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對高大的銀燭台,兩支「嗶剝」地響著的大蜡燭把不大的房間照得通亮。狄公見後牆角安著一張雕花鳥檀木大床,兩幅錦緞床帳拉開著,高高的枕頭上躺著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發紅,兩隻凹陷的大眼睛毫無神采,花白鬍子零亂散披,粘在滿是汗水的頭上、頰上和鬢邊。

閔國泰上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哥哥介紹狄公:「這位就是北州來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師辦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曆上明白地寫著寅月衝撞著寅年,白虎星臨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閔員外顫抖著聲音,激動地說道,「暴亂、暴死、殺人、破財、強盜搶,一樣都逃脫不了——」他閉上了雙眼,喘著粗氣。「記得上次出白虎星時,我剛十二歲,也是黃河發大水,一直漲上到我家大門樓。我親眼看到……」

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他的話,他不停地哆嗦,整個身子因為咳嗽都顫慄了起來。在一旁服侍的閔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邊。閔員外「咕咕」灌了兩口,咳嗽稍稍平息下來。

「狄使君要在我們家借宿一夜,我想樓下西廂房還空著,是否就讓他在那裡暫時歇宿?」閔國泰開口問道。

老員外突然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裡又嘟嚷起來:「應了,分毫不差,完全應了。寅年寅月飛虎團來了,又發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歸陰。我那可憐的女兒,我一時又不能給她閉殮落土,飛虎團會搶去她的死屍的,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什麼事都會幹出來。你們得趕快想法子——」

他咳嗽著努力想坐起來,一雙像雞爪一樣的、蒼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閉上,擠出了幾滴老淚。

「梅玉是我哥哥的獨生女。」閔國泰低聲對狄公說,「她只有十九歲,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不僅能讀書寫字,就是那琴棋書畫,描鸞刺鳳也樣樣精通。只是常犯心臟病,身子十分虛弱,不可擔驚受怕。昨夜聽得飛虎團要來攻打莊園,便猝發了心臟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舊病複發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光卻落在房間角落裡端正放著的銀柜上。銀櫃旁高高堆起四個朱漆衣箱。

閔老員外又睜開了眼睛,順著狄公眼光,指著那銀櫃聲音嘶啞地說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兩……」

「都被翠菊這小淫婦偷走了,那個不要臉面的賤貨、九尾狐狸精。」閔夫人粗啞的嗓音忙插上嘴來。

閔國泰尷尬地對狄公說:「翠菊是這裡的一個侍婢,她昨天竟卷了細軟跑到飛虎團入伙去了。那二百兩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來好奇地查看了那銀櫃。

「好像沒有撬鎖。」狄公說。

「她有鑰匙!」老夫人憤憤地說。

老員外一隻骨瘦如柴的手使勁搖了搖,用一種幾近哀求的眼光望著老夫人。見他嘴唇鼓噘了一陣,卻只是發出一些意思不相關的斷語隻字,兩行眼淚沿著他那乾癟的雙頰慢慢流下。

狄公移開他的視線,彎著腰又細細地將那銀櫃看了半晌。銀櫃嚴嚴實實,四面鐵板和緊固的掛鎖上沒有一點破損的痕迹。

閔員外漸漸恢複了平靜,呶了呶嘴,說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梅玉知道放鑰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細長的指爪摸到了烏檀木床雕花的床頭。只見他輕輕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聽得「咔喀」一聲,床頭彈開一塊小板,裡面卻是一個淺凹的小盒,盒中平放著一枚銅鑰匙。老員外的臉上頓時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連續開關了好幾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發燒糊塗時告訴了她藏鑰匙的地方。」老夫人狠狠地說,「你告訴了她,自己還不知道哩。」

「不,」老員外嚴肅地說,「翠菊是個知禮本份、手腳乾淨的姑娘,她家世世輩輩都是忠厚樸實的農民。」

老夫人動了氣:「她老實本份誰見著來?她哪一點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個多麼聰明漂亮的姑娘啊!我為她選定女婿,那人家姓梁,是個殷實的大戶,我已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妝奩。她竟……」老員外又傷心地嗚咽起來。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麼,於是用一種恍惚迷離的眼神瞅了一下狄公,說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兒梅玉的房間里,那裡比較清凈。」說罷,揮了揮手,深深嘆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閔國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員外的房間。

下樓來時,狄公說道:『』看來老員外病得不輕。」

「嗯,確是這樣。但我們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飛虎團殺死。還是梅玉有福分、沒死於刀箭之下。」

「閔小姐恰恰死在結婚之前?」狄公問道。

「嗯,梁家的莊園遠比這裡大,奴僕成群,牛馬無數,金銀堆得如山一樣。梁公子又是風流瀟洒一流人物。我哥哥很費了番周折才攀上了這門親。上個月訂的婚,梁家原打算下月迎娶,卻碰上了這些倒霉的事,洪水、飛虎團,竟是將小姐嚇死了。此刻還不曾去梁家報信哩。」

「老員外說她尚未閉殮安葬,不知她的屍身如今暫厝何處?」

「棺材就擱在大廳後的佛堂里。」

狄公和閔國泰回到大廳時,顏源、廖隆已在飯桌上等候他們了。桌上早擺開四大碗飯,四碟子腌漬菜果,一盤鹹魚和四個酒盅。

「刺史大人委屈了,家裡存糧存菜已不多。」顏總管說著一面苦笑地搖了搖頭,一面站起為大家斟酒。

狄公餓了,他覺得這份簡單的粗菜淡飯很合他的胃口,酒的質量也很高,甚是解乏。他抬頭忽見廖隆神情陰鬱,像有一腔心事,滿滿的酒盅未嘗沾唇一滴。

廖隆放下手中的筷子,膽怯地望了一眼狄公,開口說道:「狄老爺,你作為一個刺史總收捕過匪徒、強盜吧。你可知道那飛虎團肯不肯接受飛票。閩員外與州府里的兩家金銀號有些錢財往來,或許可以預支一些金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狄公冷冷地說道:「據我所知,強盜只肯收現銀。你們膽小,強盜膽更小哩。」

狄公一杯酒下肚,頓覺全身暖和起來,他的馬靴也早幹了。他站了起來將皮袍脫下放在靠椅上,一面又接著說:「你們千萬不要驚恐,強盜非常害怕官軍。我們感到時間緊迫,他們更感到時間緊迫,他們必須在洪水退去前逃離這裡。不可期待強盜僥倖寬諒你們,要樹立信心,靠自己的力量積極組織防禦,有武備才能免患禍。這裡濱臨黃河,一定有不少漁民、今晚你們選上幾名會打魚的莊客或從難民里請幾個漁民來。準備一張大漁網,讓他們守著魚網先埋伏在大門上的暗樓里。千萬不可走漏消息,然後我們通知強盜頭目前來領取二百兩金子——就是金子找到了。強盜頭目驕妄輕心,容易上當。他當然會帶上一些保鏢來,趁他們進出門樓時不備,便撒下魚網,將他們同住,縱使他們有天下的武藝,我們只須幾根棍棒就可以將他們打得腦漿迸裂。但不要打死他們,而是收繳他們的兵器,將他們先用繩索捆綁起來。那時我們就可以提出談判,有俘虜在手裡,我們便有了點主動,不怕他們不退兵。」

「這倒是條妙計。」閔國泰慢慢點著頭。

「不行,這太擔風險,」顏源說,「萬一出半點差池,他們真的會將一個莊園里的人全部殺死!」

狄公嚴峻著臉厲聲說道:「萬一有差失,你們將我一個關在門樓外,我自有妙策叫他們退兵。你們或許不知,我正是寅年寅月降生的,正經是飛虎團的剋星。」

顏源、廖隆雖還有悸心,但也拿定了主意。

閔國泰道:「我來管設魚網,廖隆去找幾名漁民來,就這樣試試。或許狄大人真是飛虎團的剋星哩。顏源你陪同狄大人去梅玉房裡休歇,我此刻要上戍樓去換番。」

他轉回頭對狄公說:「莊園里已開始宵禁,戍樓上每兩個時辰輪番當值,監視飛虎團的動靜。」

「我理應也充一個數,我替換你的當番如何,閔先生。」狄公說道。

閔國泰遲疑了一下,只得答應了狄公嚴正的請求。

「好,你的當番時間從前夜亥時到後夜丑時,顏源從丑時到天亮卯時。」

閱國泰說著便與廖隆去庫房整理魚網。顏源將狄公領到了三樓上梅王小姐的房間。

顏源在門口停下了腳步,苦笑著說:「老員外安排你大人住這房間,實在令人不解。這房間里剛死了人。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換到下面大廳的西廂房去,那裡現在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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