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對倒《對倒》

董啟章

1

一個下午,我隨意地從書架上拿了《劉以鬯卷》,到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了一會,然後隨意地走進一家快餐店。快餐店並不太擁擠,四處散坐著下課的學生和百無聊賴的男女。我買了下午茶餐,找了一個比較有利於靜靜看書的位置。左邊鄰桌坐著一對年輕男女,起先以為他們是情侶,怎知那個男人喝光了杯中的奶茶後,徑自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了。原來是不相識的。右邊有兩個同桌的中年男子,各自在看報紙,老半天不瞅不睬,是陌路人了吧,怎料其中一人看看手錶,招呼一聲,兩人便一起離去。對於周圍紛呈的人和事,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我打開《劉以鬯卷》,因為書本訂裝欠佳,輕輕一壓,紙頁便紛紛脫落。脫頁之處,正是《對倒》的開首。也無別的原因,我索性就讀《對倒》這篇。

在我不遠的前面,有一面鋪蓋整個牆壁的鏡子,從鏡中的倒影可以窺見整個快餐店的面貌。我讓目光在鏡子上隨意遊走了一會,偶然地停留在一個長發的臉面上。是一個女子,正在吃下午茶餐,桌子上攤開著一本書。我不知道是女子的臉面,還是桌子上的書本吸引了我的注意。女子坐的位置就在我身後,我原可以轉過頭去觀察一番,但這樣刻意地回頭顯然是太唐突了。靠著鏡子的反映,我可以在有意無意之間肆無忌憚地窺視女子的動態。她既然在看書,總不會太快便離去吧!我稍稍安心,回到書本上去,待會再觀察女子也不遲。

A

剛做完訪問,肚子有點餓,心想要是回到雜誌社,也差不多是下班時間了,於是便索性找個地方坐坐,吃點東西。對於這個時間快餐店內坐著那麼多的閑人,想來也不無奇怪。就像那邊的那個長發男子吧!為什麼他不用上班?在下午能夠遊手好閒地坐在快餐店吃東西和看書,他一定是那種好逸惡勞的文藝青年,中了文學毒,對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提不起興趣。所以,文學還是拿來消遣消遣好了。就像我,有空便看一點,而且不求甚解。

乍看長發男子的背影,還以為是個女的,但從前面牆上鏡子的倒影中,可以看見他下巴還未刮乾淨的鬍子茬,在他的嘴部形成一層猥瑣的陰影。正當我試著分析他那故作落寞的面貌時,男子抬起頭來,目光像壁球一樣自鏡牆上反彈。我大可以把它擋回去,但我卻躲開了,低頭裝作很專註地看書。面前的是看了一個月還未能看完的《劉以鬯卷》。

2

《對倒》是個很特別的小說,幾乎沒有所謂故事,只是分別寫男子淳于白和女孩亞杏各自在街上遊逛的過程,兩條線索看似互不相干,但又被街上所發生的各種偶然事件勾連在一起。一路看下去,我卻覺得寫亞杏的部分比較吸引。作者實在能夠活脫脫地寫出一個思想不成熟的女孩子的種種虛妄幻想。但偏偏這種頭腦簡單的女孩子又特別富有活力。相比之下,已屆老年的淳于白的種種歷史記憶便顯得過於沉重。他就像不少正零星坐在我周圍的老頭兒,不太能夠引起人觀察的興趣。

亞杏是個追逐時裝潮流的女孩子,她喜歡一件印有許多「I LOVE YOU」的衣服,而且想像穿著這件衣服會引誘很多不相識的男人跟她說話。她又在街上被一個穿著「真適意」牌牛仔褲的長髮男子吸引著,還主動地向他投以愛慕的目光。那些七十年代初的時裝,現在看來可能已覺落伍了,但亞杏的大膽,與時下的女孩不遑多讓。就說鏡子中的女子吧!看樣子也不過是二十來歲,身上穿的也是最時髦的衫裙。粉藍色Satin緊身短上衣,下身看來是白色短裙,腳踏黑色小皮靴,一雙粉腿在桌子下面交疊。我不得不聯想到,她是九十年代版的亞杏,一身誘人的衣裝無時不向男性做出邀請。只是,桌子上一本厚厚的不知是什麼書,跟她的形象格格不入。她應該手捧一本Marie Claire或至少是一本《姊妹》才對。

B

《對倒》這個故事我在坐地鐵的時候已經斷斷續續看過了,也許現在可以再溫一遍。印象中故事裡面只有兩個主要人物,那個叫亞杏的女孩子思想幼稚得有點教人煩厭,性格好像比較簡單化和平面,那個叫淳于白的男人反而比較複雜,有性格的深度和闊度。如果說亞杏是活在夢想中,那淳于白便是活在記憶中了。淳于白的記憶本身就是一部歷史。這歷史包括了由抗戰到內戰,以至於從上海逃到香港的一大段人生歷程;由中國近代史到香港戰後發展史;由淳于白初到香港租住的舊樓到七十年代的摩天高樓。

亞杏與淳于白的對比十分有趣。他們的分別不單源於他們年齡上的差別。這彷彿是一個時代特質的差別。老一輩的人把記憶載負在每一刻的生活中,在物質豐裕的香港出生和長大的一輩卻彷彿只活在現在的一刻。「現在」是一種比較物質性、身體性的存在。我回想自己,當然是接近亞杏的群族,但因為接近,反而抗拒。我差不多不能了解淳于白,這卻令我反而對他產生更大的興趣。

我稍歇一下,呷了一口奶茶,又碰見長發男子在鏡中的目光。他是在窺看我嗎?

3

鏡中女子一定是黎明或者劉德華的歌迷,說不定早幾年她還會瘋狂地在譚詠麟的演唱會上大叫大喊。時髦女孩子通常也會盲目崇拜偶像。亞杏也是這個樣子吧!亞杏夢想著成為像姚蘇蓉一樣的紅歌星,一會兒又夢想著成為像陳寶珠一樣的電影明星。她自以為比姚蘇蓉和陳寶珠更美。她又幻想跟一個「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人結婚,甚至只是親熱一番也好。在今天,只要換上另一些名字,這種貪慕虛榮的心態還是普遍存在的。劉以鬯的小說,似乎在香港社會進入偶像性消費的階段之初,便已經捕捉到當中的精粹。

我在抬頭東張西望之間瞥看鏡中女子,想像她會自比哪個女歌星或女明星。也許會是王菲,裝出一點點高傲,或者是楊采妮,裝出一點點清純。喜歡打扮的女子通常對自己的形象十分自覺,也喜歡設置模仿或比較的對象。看她個子不高,明星夢難以實現,但樣子還算是漂亮的。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只要漂亮便夠了。是否耐看,並不重要。

C

那個作文藝狀的男子又向這邊斜瞅了,是不是應該換個座位避開他呢?但我舒舒服服地坐在這裡,為什麼要為了他那無聊的目光而走避?為什麼要表示我當他是一回事?不如乾脆視他如無物更好。當亞杏和淳于白最後因巧合而在戲院中毗鄰而坐,亞杏眼中旁邊的老頭兒色眯眯的眼神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我嘗試完全專註於書本,以表示我對窺伺者的漠視。淳于白對於環境的觀察無疑是比亞杏細密許多。亞杏除了自己渴慕的東西之外,幾乎看不見社會的現實。她只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只活在自己的夢裡。但淳于白的個人記憶和經歷卻常常呈現一種向外的開放性。目睹著都市的種種變化,淳于白不停地做出心理的調整。例如,人口的增長、屋宇的變遷、衛星城市的發展等。交通系統的改善,尤其令淳于白感到驚嘆。通過海底隧道,不消數分鐘,人便能橫跨香港九龍兩地。淳于白的驚訝,也許有一點點出於都市生活的不真實。一方面是更加便捷了,另一方面又教人感到時空的倒亂和錯置。剛剛才在旺角看電影,一眨眼又回到北角吃晚飯。對於我們這些已經因交通方便而對時空變得麻木的人,也許再難以體會淳于白的奇妙感受了。這就像,原先快餐店這種地方充滿著各種新奇的偶然關係,但習慣了,一切便只剩下麻木,或至多是令人討厭的目光。

4

亞杏還未曾有過男朋友,她心目中對於愛情的觀念十分模糊。有時候它是指婚姻,有時候可能是男女間的肉慾,有時候可能是虛幻的明星夢。她認為年輕男子應該留長頭髮,應該穿「真適意」的牛仔褲,應該將右手塞在褲袋裡,應該用牙齒咬著香煙。她希望嫁給這樣的男人。亞杏對愛情顯然一無所知。不幸的是,似乎暫時還沒有這樣的男子看上亞杏,只有其貌不揚的送鮮奶的亞財對她有意,但她當然看亞財不起。

也許是年代的差別吧!現在的女孩子,十來歲已經是身經百戰了。就像在快餐店的一角,有幾個穿校服的女生,口中正叼著香煙吞雲吐霧,跟幾個男生在胡混。亞杏生在今天,可能會快樂些,也墮落些。

我再次端詳鏡中女子的面容,想從其中解讀她對愛情的看法。她會是那種很熱情開放的女子嗎?還是刁蠻而難以相處?這樣姿色的女子,不會沒有男朋友吧!但說不定剛巧跟男朋友分手呢!所以才鬱鬱寡歡,一個人躲在快餐店看書打發無聊苦悶的日子。她大概渴望有一個陌生男子跟她搭訕,好能慰藉她無依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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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不是把亞杏這個女孩子寫得太愚昧一點呢?他的同情似乎都去了淳于白那一邊,對一個女孩子的智商似乎過分低估了。至少我自己便不會像亞杏那樣無知。對於愛情,我們這些都市女性也會抱著比較實際的態度吧!而且眼光亦未至於那樣淺狹。淳于白顯然比亞杏理解實際的人生,特別注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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