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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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鑰匙啟開大門,進入屋裡。冷清清的客廳,空氣好像凝固似的,悶得很。淳于白每一次從外邊回來,總會習慣地走去打開窗戶。窗戶打開了,沖涼。衝過涼,扭開電視機。他是一個懂得排遣寂寞的人。

熒光幕顯出炮火連天的場面。那是一部國語長片。導演在表現劇中人怎樣度過八年抗戰時,剪了一些新聞片,插在其間。這是一種拙劣的手法。這是一種粗製濫造的手法。但是,常常在國語片里出現。

見到熒光幕上的戰爭場面,淳于白自然而然聯想到三十年前親身經歷的戰地情景。三十年前,從上海到寧海,經過封鎖線時驀地有機關槍聲從山坡上傳來。山坡上林木蓊鬱,戰爭在這險要地區進行。淳于白坐在人力車上,皮箱夾在大腿間。天很冷。車夫卻在流汗,額角有白氣冒出。機關槍聲傳來時,車夫嚇得放下車子,連跑帶跳地朝路邊的小樹林奔去,完全不理淳于白了。淳于白心裡害怕,只好下車躲避。將笨重的皮箱放在肩上,跟著車夫走入小樹林。懷著驚悸的心情,站在一棵大樹背後,遠眺山坡,希望能見到戰場的情況。他不能見到交戰的軍隊,卻見到蓊鬱的樹木在熊熊燃燒。槍聲密集。淳于白與車夫一直躲在小樹林里。夜色四合時,槍聲中止。車夫躡步走到淳于白背後,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

「走吧。」

「可以走了?」

「我已聽不到槍聲。」

「能夠趕到寧海嗎?」

「總不能在這裡過夜。」

「萬一遇到散兵,怎麼辦?」

「這要看我們的運氣了。」

兩人走出小樹林,望望山坡,火焰已蔓延開來,照亮了鄰近的地區。淳于白坐在車上,用兩腿夾住皮箱。車夫在黑暗中將車子朝寧海拉去。

對往事的追憶,有點像回聲。回憶中的往事,模模糊糊,只剩一個輪廓。其情形,一若對山谷大聲吶喊,傳回來的,雖是同樣的聲調,卻微弱得多。縱然如此,淳于白總喜歡在回憶中尋找安慰。有些過去的事情,即使是痛苦的,在回憶中,也會令他感到欣慰。此刻,當他的視線落在熒光幕上時,腦子卻在想著三十年前的事情。三十年前,他住在重慶。那是一座山城,熱天特別熱,冷天特別冷,霧季來臨時,視線往往不能達到一百公尺以外。這種天氣,太潮濕,淳于白不喜歡。但是,這種天氣也有好處,它使敵機找不到目標。

除了霧,淳于白印象最深刻的,是防空洞。淳于白客居重慶,曾經有許多時間消磨在防空洞中。每一次響起警報時,就要到防空洞去繼續辦公。在防空洞里辦公,戰爭期間是常有的事。

防空洞非常潮濕,空氣混濁,工作得太久,會產生近似窒息的感覺。這不是件有趣的事情,但在回憶時,淳于白卻不自覺地露了笑容。

此外,使淳于白不能忘記的是山城的人力車夫與老鼠。

山城的人力車夫在下坡時,身子臨空,兩腳並不著地,使坐在車上的乘客不能沒有恐懼。但是,重慶的人力車從未在下坡時翻倒過。這是一種絕技。

山城老鼠是肆無忌憚的。他們不但在夜間活動,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樣會在大街上到處亂竄。有時候,淳于白在石級上行走,老鼠會從他的腳背竄過。

山城的老鼠很大。

山城的老鼠大得像貓。

淳于白記得在重慶的時候,報紙曾經刊出一則新聞,說是一個熟睡中的嬰孩被老鼠咬死。

山城有許多事情依舊可以從淳于白記憶中發掘出來。

停電之夜在心心咖啡館喝咖啡。

站在國泰戲院的走廊里,看著名戲劇作家演莫扎特。

上清寺吃芝麻糊。

從上清寺搭乘驢車到李子壩去。驢車在山路上,沿著嘉陵江慢慢踱步,發出橐橐的聲音。

辣得有趣的毛肚開堂。

白乾。

用麻繩串在一起的吸毒犯,由警察押著,在鬧市走過。

擠著太多乘客的公共汽車,令人想起吹得太脹的氣球。

川劇的鑼鼓聲。住在市區的人,睡了一覺醒來,總會聽到鄰近戲館裡傳出來的鑼鼓聲。

建築在江邊的竹屋。

竹屋裡一家人以販賣雞蛋面營生。

坐在茶館裡擺龍門陣。

許多人習慣在頭上纏一塊白布。

被敵機炸毀房屋。

精神堡壘。

廣東酒家蚝油牛肉。

銀社公演《戲劇春秋》。其中有一場戲據說是寫應雲衛在卡爾登戲院後台跪求唐若青出台的。

電影常常斷片。

有一部名叫《左拉傳》的電影,是在唯一戲院公映的。

所有的報紙都是用薄薄的土紙印的。報紙兩面的文字,因為紙張太薄,互相滲透過來,總是亂糟糟的。讀報人不但需要好的眼力,而且需要好的辨別力。

小龍坎的電影院只能容納一百多個觀眾。

重慶大學的校園。

漢渝公路上的貨車司機露出驕傲的微笑。

一架留聲機加上七八對男女等於聖誕舞會。

南溫泉的小學生向郵局集郵組購買紐約版貳圓郵票,購得中心倒印大變體,成為華郵大珍品之一。

重慶屋檐下。

盤尼西林的奇蹟成為酒後茶餘的談話資料。傳說:一個患著重病的人,將鏡子放在他嘴前,鏡面也不會有水汽;但是,注射盤尼西林後,立刻有了起色,從鬼門關邊拉回來。

兩路口有人在舉行畫展。

戰火燒到獨山時,一部分居民打算搬去西康居住。

山城有太多的石級。

……想著這些事情,淳于白不自覺地合上眼皮,睡著了。電視機未扭熄。那部國語電影仍在熒光幕繼續映下去。淳于白做了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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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杏伸懶腰,打呵欠,應該用睡眠補償耗損的精力,卻不上床。她走去扭開電視機。熒光幕顯出映像時,才知道是一部國語電影。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節,當然不會對這部電影發生興趣。亞杏卻痴呆地坐在那裡,睜大眼睛望著熒光幕。那部國語電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亞杏見到英俊的男人就高興。

雖然對那電影並不感到興趣,卻睜大眼睛望著熒光幕上的男主角。

「我已經與包租婆講好了。」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亞杏吃了一驚。如果不是因為將精神集中在熒光幕上,這種驚詫是不會有的。當她辨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問:

「什麼事情?」

「她答應明天帶你到觀塘去。」

「到觀塘去做什麼?」

「去見領班。」

「什麼領班?」

「電子工廠的領班。」

「做什麼?」

「包租婆答應介紹你到電子工廠做工。她說:電子工廠的待遇好,每年加薪四次。」

「我不去!」

「亞杏,物價天天在上漲,維持這個家,單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你要是不去做工,別說房租,連吃飯都成問題。」

亞杏悶聲不響,板著臉孔,氣鼓鼓的,神情像極了廟門口的金剛菩薩。她的視線落在熒光幕上,企圖藉此使母親不再開口。母親對亞杏的態度非常不滿,圓睜雙目,怔怔地望了亞杏一陣,想責備她幾句,結果改用溫和的口氣問:

「為什麼不肯做工?」

「我沒有做過工廠!」亞杏聲似裂帛。

「這是用不著害怕的。」母親柔聲細氣。

「我不願意到工廠去做工!」

母親眼圈再一次發紅,卻又竭力遏止內心的激動。她必須設法喚醒亞杏的理智。

「我們一家只有三個人,你阿爸不做工,你也不做工,叫我一個人怎樣維持這個家?」她說。

亞杏霍地站起,走到床邊,解衣,上床。當她躺在床上時,電視機仍未扭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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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扭熄的電視機有嘈雜的配音傳出,但是這種聲音並沒有使淳于白感到困擾。他夢見了亞杏。

這是不合情理的。

但是,夢中情景多數不合情理。

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個很優美的環境里:有樹,樹上盛開著花朵,花很香。香氣使這個優美的環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只覺得它有點像公園。他坐在長凳上,亞杏也坐在凳上。

他們並排而坐,好像在電影院里觀影。

淳于白並不認識亞杏,對她的印象也不深。幾個鐘頭之前,他們並排坐在一起看了一場電影。淳于白曾經不止一次轉過臉去端詳她的臉相,所得印象,很淡。亞杏雖然長得相當可愛,終究是一個少女。再說,憑藉銀幕上那點光的反射,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淳于白對亞杏談不上好感與惡感。像淳于白這樣年紀的人,不應該對亞杏這樣的少女存有非分之想。事實上,當他在電影院里端詳亞杏時,只有好奇,並無齷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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