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八

52

巴士駛抵北角,淳于白下車。

「海底隧道通車後,方便得多了。從九龍到港島來,或者從港島到九龍去,三十分鐘左右就夠了。二十年前,從旺角到北角,少說也要一個半鐘頭。」——他想。

抬起頭來,望望前邊的那座大廈。

「二十年前,這地方是一家著名的夜總會。夜總會的面積很大,設計也新穎。直到現在為止,香港還沒有一家夜總會像它那樣現代化的。如果不是因為屋荒嚴重;如果不是因為香港人口太多;如果不是因為香港空間太小,這樣的夜總會,絕不會拆建。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些戰後建成的樓宇,為了容納更多的住戶,都已改建多層大廈了。」——他想。

他的視線落在另一幢大廈。這幢大廈有二十多層,比剛才那幢大廈更高。

「二十年前,這地方是遊樂場,像荔園那樣的遊樂場,有摩天輪、有火車、有狗虱戲、有哈哈鏡、有玻璃屋、有旋轉木馬、有射擊遊戲。……那時候,許多小孩子都在這地方得到過許多快樂的時刻。但是現在,這地方也改建多層大廈了。」——他想。

站在人行道上,用眼對前面的景物一掃,所見都是大廈。有兩幢大廈正在興建中,尚未落成。

「二十年前,這地方雖然也有不少新樓,多數四層局。現在,這地方已變成大廈的叢林。」——他想。

這時候,他發現一處的地基已接近完成的階段。

「是的,這地方已變成大廈的叢林。事實上,整個市區已變成大廈的叢林。半山區有太多的大廈。中環有太多的大廈。西環有太多的大廈。灣仔有太多的大廈。銅鑼灣有太多的大廈。北角有太多的大廈。鰂魚涌有太多的大廈。筲箕灣有太多的大廈。柴灣有太多的大廈。跑馬地有太多的大廈。……港島的市區是一座大廈的叢林。九龍的市區是一座大廈的叢林。」——他想。

穿過馬路,朝一幢大廈走去。

「現在的香港與二十年前的香港大不相同。現在,到處是高樓大廈。今後仍將有更多的高樓大廈出現。由於空間太少,不但大部分戰後新樓已拆卸,中區有些落成不過十多年的高樓大廈也在改建了。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人口多,空間小,樓宇必須向高空發展。」——他想。

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刺耳的吶喊:「打劫!打劫!」淳于白站停,游目四矚,尋找聲音的來處。就在這時候,一個長發青年,猶如一支箭般從人群中躥出,打從淳于白面前擦過。毫無疑問,這是劫匪。但是沒有一個人攔阻他。

「為什麼沒有人攔阻他?明明是劫匪,為什麼沒有人攔阻他?這是最熱鬧的地區,到處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但是,劫匪在人群中竄逸,卻沒有一個人加以截阻。」——他想。

然後他見到那個婦人。那個婦人從橫街奔出來,模樣狼狽,一邊奔,一邊大聲吶喊:「打劫!打劫!」她的呼聲並沒有獲得預期的幫助。沒有人追趕那個劫匪。那個劫匪轉瞬已不見。

「搶劫案實在太多。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時候,都有被劫的可能。我初來香港時,香港是一座寧靜、平安而又美麗的城市,一切都好;現在情形已有顯著的不同。表面上,香港是進步的:海底隧道、現代化的交通網、到處是高樓大廈……但是,劫匪實在太多。劫匪猶如白蟻一般,正在蛀蝕香港的大柱。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解決。要不然,香港的繁榮必會大打折扣。」他想。

那個被劫的女人在人群中吶喊,在人群中奔來奔去。大家都睜大眼睛望著她,將她當作街頭劇的主角。

「她的財物被搶走了。這是應該得到同情的,但是,人們只用觀劇的目光望著她。那個劫匪早已不知所蹤,她的吶喊一點用處也沒有。難道香港人已經能夠容忍這種不法行為了?一宗搶劫案在大家的眼前發生,可是誰也不理會那個劫匪。人們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凝視那個被搶走了財物的婦人,看她怎樣奔來奔去,怎樣吶喊。」他想。

婦人哭了。淳于白不忍將她當作街頭劇的主角,暗自嘆口氣,繼續朝大廈走去。

53

站在窗邊的亞杏,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個紅得發紫的歌星。樓下的唱片公司在播送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尤雅的音色很好。亞杏很喜歡尤雅的歌聲。對於她,紅歌星是一個極大的引誘。她幻想自己站在聚光燈下演唱。她幻想許多男人包圍著她。她幻想自己在似雷的掌聲中向聽眾們鞠躬。

「亞杏,我認為你應該——」

突如其來的話語使她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臉來,母親站在她背後。

睜大一對詢問的眼,等母親將話語講出。

母親用低沉的語調講下去:「——應該走去做工廠才對。」

這個問題,談過好幾次。亞杏不感興趣,不願接受母親的勸告。她喜歡用幻想當作生命力的燃料,生存在幻想中。

「我不願意做工廠。」她說。

母親嘆口氣,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企圖說服亞杏:

「你阿爸這樣不爭氣,成天成晚死在外邊,一點也不肯負責。現在,物價漲得這麼高,你要是不進工廠做工的話,單靠借債,日子怎樣熬?剛才,我已經將房租繳給包租婆了。要不是你姨媽又借了一點錢給我,這問題就無法解決……」

亞杏越聽越煩,三步兩腳走去扭開電視機。她未必想看電視節目,只想藉此阻止母親繼續講下去。

在熒光幕顯出畫面之前,母親用近似哀求的口氣說:

「亞杏,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你要是再不出去做工,我們的日子就熬不下去。」

「我不去做工!」

「你不能不去做工。」

「為什麼不叫阿爸出去做工?」

這句問話,猶如一隻塞子,塞住母親的口,使她變成啞巴。

54

淳于白走入大廈,想著剛才見到的情形,以及白天在旺角見到的情形,不能不感慨於現階段治安之壞了。當他等候電梯時,他想:「這樣下去,還會有安寧的日子?」

電梯久久不降到地下,淳于白獃獃地望著那兩扇緊閉著的電梯門。「在此之前,香港人在心理上是沒有這種威脅的。夜晚出街,隨便什麼時候回家,都不會想到被劫的事情。現在,連搭乘電梯都有點提心弔膽了。」他想。

電梯門啟開。淳于白走了進去。沒有人跟他一同走入電梯。這時候,心理上的威脅驀然增加。他甚至考慮身上的現款是否能夠滿足劫匪的要求。前幾天,報紙刊出新聞,說是一個中年男子在電梯中遇到一個劫匪,因為身上攜帶的現款太少,不能滿足劫匪的要求,被刺了一刀,身受重傷。事情就是這樣的可怕。即使甘願損失的人,有時也難免不激怒匪徒。事情的可怕處,就在這裡。人性顯已起了變化。這種變化不能不令人想起那些暴力電影。「暴力電影實在太多,」他想,「製片家為了賺錢,顯然在鼓勵年輕人將暴力作為奪取財物的工具。」

電梯停了。

門啟開,走進一個長發青年。

淳于白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他望望長發青年,長發青年也望望他。

這似乎是難以置信的,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淳于白見到那個長發青年彷彿在火線上見到敵人似的,不能沒有恐懼。在火線上遇見敵人,最低限度,手中還有武器,但在電梯里,情形完全不同。如果那長發青年拿出刀子來的話,他只好將口袋裡的錢交給他。

淳于白望望長發青年。

長發青年睜大眼睛望著他。

氣氛緊張得像一條拉得太緊的弓弦。

長發青年將手塞入口袋時,淳于白咽下一口唾沫。

「絕對不能反抗,」他想,「必須保持應有的鎮定。只要將身上的錢全部給他,就不會激怒他的。如果他認為不夠的話,將手錶也拿給他。……」

長發青年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與打火機。淳于白這才釋然舒口氣,幾乎想笑。當他望著長發青年扭亮打火機點燃香煙時,淳于白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

他望望長發青年。

長發青年深吸一口氣,昂起頭,將青煙向上吐去。

「不能將所有的長髮青年都視作匪徒,」淳于白想,「這是一種錯誤的看法。事實上,被警方抓到的劫匪中,也有不少中年人。」

電梯停了。

門啟開,淳于白走了出來。他覺得好笑,卻又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膽量太小。走到家門,掏出鑰匙,將鑰匙塞入鎖孔。

55

亞杏的話語顯然刺傷了母親的感情。母親對亞杏呆望片刻,眼圈發紅,淚水奪眶而出。如果母親大聲責罵亞杏的話,亞杏是不會難過的。但是,母親流了眼淚,卻使她難受得心似刀絞。

她應該答應走去工廠做工的,卻不肯這樣講。她只是走去窗邊,觀看窗外的景物。她是常常站在窗邊的。

「將來一定要嫁一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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