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七

42

淳于白舉起酒杯,邀老李共飲。兩人同時昂起頭,將杯中酒喝盡。老李說:

「香港已變成一座匪城,劫案之多,冠於全球。」

「難道警方當真拿不出辦法來?」淳于白問。

「過去,我對警方維持治安的能力,有充分的信心,現在,這種信心已動搖。」老李說。「劫案實在太多,」淳于白說,「港九無論哪一個角落,無論哪一個時間都有劫案發生。報紙刊出的,只是報過案的搶劫事件;不報案的,依我看來,每天至少有幾百宗。」

「這樣下去,香港人的日子越來越不安寧。」老李說。

「現在,任何一個香港人都有被劫的可能;沒有被劫的,只是運氣比較好罷了。」

「但也不能保證今後絕對不會遇到劫匪。」

「問題就在這上面,」淳于白說,「警方要是再不拿出有效的辦法去制止搶劫的話,香港的繁榮就會變成一個美麗的名詞。事實上,這一年的香港夜市顯已受到嚴重的影響,人們非必要,寧可坐在家裡看電視,再也不願出街。戲院的生意差了,飲食的生意也打了折扣;而商店的生意,因為出街的人數減少,也不理想……這樣下去,香港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老李說:「現在,香港已變成匪城,搶劫案無日不發生:搭乘電梯、搭乘巴士、搭乘小巴、在公廁解溲、在中環行走、在舊樓的木梯上甚至沙田的西林寺……都有遇劫的可能。每一個香港居民無論走去什麼地方,必須提高警覺……」

淳于白聽到這裡,忍不住截住他的話頭:

「提高警覺有什麼用?劫匪手裡有兇器,你要是不甘損失而反抗的話,他會用兇器襲擊你。你是徒手的,提高警覺又有何用?」

43

亞杏回到家裡,暗忖:「搶劫案實在太多了,到處有搶劫事件發生。今天,我見了兩宗搶劫案。除了這兩宗外,別處一定也有。這樣下去,將來大家都不敢出街了。」——她的腦子裡出現一條荒涼的長街。那種情形,有點像凌晨的街道,也有點像戒嚴。不同的是:偶爾也會有長發青年出現。那些長發青年個個手裡拿了刀,顯然在尋找搶劫的對象;但是,一個搶劫的對象也找不到。

亞杏不自覺地笑了。她的腦子裡出現一個奇異的幻想:兩個劫匪因為找不到搶劫的對象,終於互相搶劫。

44

淳于白吩咐夥計埋單,老李搶著付錢。走出酒樓,握別時,還站在人行道上談了十分鐘左右。他們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他們的話,好像永遠談不完似的。最後,老李加重語氣說:

「有空,打電話給我。」

「我一定打電話給你;不過——」

「怎麼樣?」

「你是一個忙人,」淳于白說,「你在經紀行的工作非常忙碌,我知道。」

「我們是老同事,應該多聯繫。隨便什麼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都歡迎。」

「好的,我一定打電話給你。」

分手。

45

亞杏的幻想幾乎變成一種形象了,當她目無所視地望著那支掛在牆上的鏡架時,鏡架變成熒光幕,顯出了亞杏的幻想:一個劫匪,手持小刀,向另一個劫匪搶劫。另一個劫匪也手持小刀,企圖反擊對方,並加以制服。兩個劫匪開始搏鬥。搏鬥是如此激烈,雙方都受了傷。一個劫匪將刀子插入另一個劫匪的身體。另一個劫匪也將刀子插入對方的身體。兩人流了太多的血。兩人同時倒卧在地上。一個劫匪掙扎著爬到另一個劫匪身邊,用抖巍巍的手指去搜索對方的口袋。沒有錢。兩個劫匪身上都沒有錢。……

「終有一天,香港會變成這個樣子的,」亞杏想,「劫匪太多,找不到搶劫的對象,只好自相殘殺。……居民們紛紛搬到別區去居住了,因為香港劫匪太多。到那時,香港就變成一座名副其實的匪城……居民們搬走了;遊客們不敢再到香港來觀光了,全城是劫匪,東方之珠變成東方的罪惡黑點!……」

這是一些天真的想法。亞杏轉到這些天真的念頭時,臉上的表情很嚴肅。

有人將鑰匙塞入鎖孔,旋轉一下,大門啟開。亞杏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轉過臉去一看,原來是母親。

「借到沒有?」她搭訕著問。

母親點點頭。

亞杏說:「剛才這裡有人打劫。」

「有人打劫?」母親睜大一對驚詫的眼。

「十二樓的李太,被一個阿飛搶走了手袋、手錶與戒指。」

「就在這座大廈里?」

「是的,就在這座大廈里。」

母親走去梳妝台邊,拉開梳妝台上的小抽屜,將借來的錢往抽屜里一塞。當她見到鈔票時,立刻聯想到被劫的可能性。這種聯想,使她感慨地說了這麼幾句:

「搶劫事件越來越多,太不像話。隨便哪一個人都有可能在隨便哪一個地方遇到劫匪。遇到劫匪時,你要是甘願損失,還不要緊;你要是不甘損失的話,就有可能受傷或者喪生!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樂趣,除非不出街,否則隨時隨地都會遇到劫匪!」

「不出街也不一定安全,」亞杏說,「前幾天,有一位老太太就是躺在家裡養病時被劫匪殺死的!」

母親嘆口氣。「香港以前從未有過這麼多的搶劫案!」

46

淳于白穿過馬路,打算到巴士站去搭乘過海巴士。經過一家專售電視機的店鋪,玻璃櫥窗前,黑壓壓地擠著幾十個觀眾。淳于白好奇心起,站在人群後邊觀看櫥窗里的電視機。櫥窗里,陳列著許多電視機。有些電視機已扭開,有些電視機沒有。在扭開的電視機上,可以見到兩個肥胖得近乎臃腫的外國人,正在表演摔跤。說是表演,許多人是不能同意的。有些性情比較固執的人,總喜歡固執地認定這是「真戲」。但是,淳于白知道這是假做的真戲。他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則新聞,說是當局不準摔跤手在表演時真打。事實上,摔跤是一種殘忍的搏鬥,要是表演者認真打起來的話,必會有人受傷。淳于白知道摔跤只是一種表演,一種表演蠻力的娛樂節目。為了這一點,淳于白曾經與朋友爭吵過。當時雖然吵得面紅耳赤,仍不能將對方說服。許多人都不相信摔跤是一種表演;否則,這種表演在香港也不會受到廣大群眾的歡迎。

淳于白細察站在櫥窗前那些觀眾,發現每一個觀眾臉上的表情都很緊張。如果淳于白在這個時候對他們說「摔跤是假戲真做」的話,那些觀眾即使不與他爭辯,也會嗤之以鼻。淳于白聳聳肩,覺得群眾的看法有時候未必正確。

將視線再一次落在熒光幕上,刻意尋找兩個摔跤手在表演時的假動作。就在這時候,他想起在新加坡見到的一場摔跤比賽。那場比賽,在「快樂世界」的體育館舉行。表演摔跤的名手與一隻著名大猩猩的名字是一樣的。事實上,他的外形也確實像只大猩猩。當他與對方搏鬥時,他常常做出窮凶極惡的模樣。許多觀眾都不喜歡他,但是,每一次他出賽,總會有許多觀眾去看他演戲。他的票房紀錄很高。他是匈牙利人。

除了這個匈牙利的摔跤名手外,淳于白還想起另外一件事。三年前,與一個朋友走去香港會球場看世界摔跤名手的比賽。

散場,走去一家潮州菜館吃消夜。當他們吃消夜的時候,難免不談談看過的那幾場摔跤比賽。他的朋友很固執,認定摔跤比賽是真打的。淳于白當然不會接受這種看法,因此引起了小小的爭執。那朋友企圖說服淳于白。淳于白企圖說服那朋友。兩人堅持自己的看法,不肯相讓。在爭辯中,語調不自覺地提高了。起先,他們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後來,偶然的一瞥,發現鄰座的食客們都睜大眼睛望著他們時,才停止爭辯。他們的默然並不表示已被對方說服,相反,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似乎更加堅定。在爭辯中,他們曾經提到拳擊。淳于白說:

「拳擊是真打。」

「如果拳擊是真打的話,摔跤也是真打。」他的朋友說。

「拳擊是真打,摔跤是演戲。」

「摔跤也是真打。」

「如果摔跤是真打的話,那些摔跤手早被打死了。」

「如果摔跤是演戲的話,拳擊也是演戲。」

「拳擊是真打的,」淳于白說,「我們可以從報紙上看到拳擊家在比賽時受傷或因傷重死亡的消息。」

「摔跤家在比賽中也有受傷的。」

「摔跤家在比賽中縱有受傷,只是一些輕傷,不礙事。」

「也有受重傷的。」

「我從來沒有聽過:摔跤家在比賽時受傷或因傷重死亡。」

「有的。」

「我沒有聽人講過。」

「有的!」

聲音越提越高,幾乎近似吵架了。這種爭辯當然不會得到結果。不過,他們之間的友誼卻因此受到極大的損害。那頓消夜吃得很不愉快。走出潮州菜館時,連「再見」也不說,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各走各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