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五

30

老李邊笑邊說:「哪裡能算是發財,只是生活還勉強過得去罷了。」

淳于白也笑了:「大家是老同事,何必講這種話?」說著,舉杯邀老李共飲。老李點點頭,也將杯子舉了起來。淳于白興緻高,要乾杯。老李搖搖頭,笑容中帶著明顯的歉意。

他說:「胃病雖不嚴重,但是,醫生關照不能喝太多的酒。我一向是喜歡喝酒的,近來已盡量減少。」

淳于白不便勉強老李多喝,只好放下酒杯。當他仔細察看老李時,發現對方額角上的皺紋深了。二十年前,同在一個機構做事時,他們都在壯年。現在,大家都老了。

「還記得錢大發嗎?」老李問。

「怎會忘掉這個傢伙?」淳于白答。

「有一次,他叫我趕去銀行存支票,因為過了時間,不能當日過戶,他竟當著許多同事的面,拍台拍凳罵我。」

「我還記得這件事,」淳于白說,「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會將你辭掉的。」

「他的脾氣很暴躁。」

「我也給他罵過。」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暴躁的人,」老李說,「稍不如意,就會拿同事出氣。」

「三日一小罵,五日一大罵。」

「我很討厭這個人,」老李咬牙切齒說,「我恨他!」

「不知道他現在的境況怎麼樣?」淳于白問。

「兩個多月前,我在街邊遇見另外一個老同事,提到錢大發,才知道他的境況並不好。」

「他在做什麼?」淳于白問。

「說起來,你一定不會相信。」老李說。

「他在做些什麼?」

「在油麻地一家大檔睇水。」

「什麼?」淳于白問,「錢大發做大檔的睇水。」

「有這種工作做,應該算是不錯了。」

「為什麼?」

「據說他已染上毒癮。」

「錢大發吸毒?」

「要不是因為吸毒,他的妻子也不會跟他離婚。」

「錢大發好像有個兒子。」

「幾年前,他的兒子患了一場急病,死去了。」

「這樣說來,錢大發現在很孤寂。」

「對於吸毒的人,沒有一樣東西比毒品更重要。」老李說。

淳于白望望老李,暗忖:「二十年前,老李是那個機構的雜工,因為肯努力,現在弄得這麼好;但是錢大發,當年是那機構的主管人,因為自暴自棄,竟弄成這個模樣了。——人的道路,就是這樣迂迴曲折的。」想到這裡,下意識地舉杯喝了一大口酒。老李好像在跟他講些什麼,因為聲音低,淳于白沒有聽清他在講些什麼。淳于白想著自己走過的道路。二十年來,不知道有過多少快樂的時刻,也不知道有過多少悲哀的時候。曾經得意過,曾經失意過。道路是曲折的。走過平坦的道路,也走過崎嶇的道路。荊棘。鮮艷的花朵。有時候,坐在大石上休息;有時候,必須費了很大的勁爬上山去。他不能忘記在新加坡的那幾年。起先,處境順利;後來,情況就不同了。有一個時期,因為找不到工作,幾乎無法應付生活。他不能忘記一個開小飯館的同鄉。他不能忘記兩個曾在經濟上幫助過他的女人。他不能忘記每晚在遊藝場內兜圈子的情景。他不能忘記麻將館裡的氣氛。他不能忘記坐在三龍街吃消夜的情趣。他不能忘記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賺了一筆錢。……二十年來,走過的道路是曲折的。許多細小的事情,似乎都已忘記了,偶爾也會從記憶堆中跳出來,猶如夏夜的流星,甫現即逝。他不知道應該喜悅抑或悲哀。

「你在想些什麼?」老李加重語氣問。

淳于白這才似夢初醒地閃閃眼睛,聳聳肩:

「沒有想什麼。」

「既然沒有想什麼,我跟你講話,為什麼不答?」老李問。

「你跟我講什麼?」

「我問你:現在住在哪裡?」

「住在港島。」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交給老李。

31

亞杏回到家裡,仍不能將亞財給她的醜陋印象從腦子裡排除出去。她不喜歡亞財的酒糟鼻。她不喜歡亞財的葫蘆臉。她不喜歡亞財太陽穴上的那個疤。她不喜歡亞財的牙齒。她不喜歡亞財。她喜歡柯俊雄。她喜歡李小龍。她喜歡狄龍。她喜歡阿倫狄龍。她喜歡英俊的男人。她喜歡高大的男人。她喜歡那部電影中的男主角。她討厭醜陋的男人。她討厭亞財。問題是:她常常見到亞財。每一次出街,總有可能見到他。亞財很忙,常常提著竹籃到各處去送東西。亞財見到她時,總是笑嘻嘻的。她不喜歡亞財的笑容,也不喜歡跟他兜搭。但是,亞財是很喜歡她的,見到她,就會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母親坐在房內等著。那隻小圓桌已擺好。小圓桌上,擺了碗筷。看樣子,飯菜已煮好。亞杏望望母親,覺得母親額角上的皺紋加深了。她問:

「飯菜煮好了?」

母親點點頭,口也懶得開。

「我去拿。」說著,大踏步走去廚房。

當她們坐在小圓桌邊吃飯時,樓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這首歌使她想起父親。她的父親是不大在家吃飯的。

「吃過晚飯,我要到你姨媽處去一次。」母親一邊咀嚼一邊說。

「為什麼?」

「向她拿一點錢。」

「沒有錢了?」

「要繳房租。」

亞杏聳聳肩,用筷子夾了一塊燒肉往嘴裡塞,沒有再說什麼。母親用嘆息似的聲音說:「你應該設法找工作做了。有了工作,可以拿薪水貼補家用。」

「我年紀太小。」

「許多像你那樣年紀的,都在工廠做工。」

「我不做工廠。」亞杏板著面孔。

母親不敢責備亞杏,怕刺傷她的感情。亞杏之所以會養成野貓性格,母親的溺愛應該負最大的責任。

她的父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每天中午出街,要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回到家裡,倒在床上便睡,睡到中午,稍微吃些東西,又出街,直到深夜或凌晨才回家,回到家裡,倒在床上……他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沒有人知道他在外邊做些什麼。亞杏不知道。亞杏的母親也不知道。亞杏養成野貓性格,她的父親也要負最大的責任。

亞杏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她對自己的期望與母親對她的期望不同。母親希望她到工廠去做工。母親的想法是:像亞杏這樣的少女,能夠到工廠去做工,賺那麼多的錢,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亞杏不喜歡做工廠。她希望做歌星。她希望做電影明星。她崇拜姚蘇蓉。她崇拜尤雅。她崇拜陳寶珠。她崇拜井莉。她常常這樣想:現在年紀太輕,還不是做歌星或電影明星的時候,再過幾年,說不定可以變成姚蘇蓉第二、尤雅第二、陳寶珠第二、井莉第二。她是不願意到工廠去做的。每一次,母親提到這件事,她總會板起面孔,用上排牙緊咬下唇。母親見她板起面孔,就不敢再說什麼了。事情總是這樣的。母親不能叫亞杏做她不願做的事情。

亞杏吃了半碗飯,就將碗筷放下。

32

老李將名片接了過去,塞入口袋;然後舉起筷子,夾了一塊燒鵝往嘴裡塞,邊咀嚼邊說:「今天能夠遇見你,真高興!」

「你的境況這樣好,使我很高興。」淳于白說。

「談不上一個『好』字,只是平平穩穩過得去就是了。」

「我羨慕你。」淳于白說。

「為了錢,緊張得生了胃病,有什麼好羨慕的。」老李說。

「當股市大紅大紫的時候,打幾個電話,就可以賺到數以萬計的錢財,怎能叫人不羨慕?」淳于白舉杯呷了一口酒。

「你只看到事情的一面,」老李扁扁嘴,露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炒股票容易賺錢,也容易虧蝕。股票的行情,是世界上變化最多最難捉摸的東西。」

「在我結識的朋友中,除非不炒股票,否則,總說在股票上賺了大錢。如果每一個炒股票的人都賺錢的話,他們賺的錢從什麼地方來的?」淳于白問。

老李笑了。

「並不是每一個買賣股票的人都賺錢的,」他說,「這一點,你不會不知道。」

「在牛市中,我遇見的人,都說炒股票賺了錢。」

「也有虧蝕的,」老李說,「事情並不如你想像那麼簡單,在股票上賺大錢的固然有,蝕大錢的也不少。幾個月前,報紙上曾刊出一家絲綢店老闆跳樓自殺的消息,你還記得嗎?」

「記得。」

「知道不知道原因?」

「報紙說是原因不詳。」

「讓我告訴你吧,」老李壓低嗓子說,「這個絲綢店老闆,我也認識。他之所以跳樓自殺,完全因為炒股票蝕了錢!」

淳于白怔住了,眼睛睜得很大。

33

亞杏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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