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四

19

銀幕上出現女主角與男主角結婚的情景。亞杏神往在劇情中,陷於忘我的境界。雖然視線並沒有給什麼東西攪模糊,她卻見到銀幕上的女主角變成她自己了。她很美。她與男主角並排站在牧師的前面。牧師手裡拿著一本聖經,嘰里咕嚕讀了一大段。亞杏聽不懂他在讀些什麼。即使不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穿的那襲新娘禮服上,也聽不懂。那襲新娘禮服,與剛才在服裝店的櫥窗里看到的完全一樣。木頭公仔穿的那襲新娘禮服用白紗縫成,薄得像蟬翼。她認為:就算最醜陋的女人穿上這種禮服,也會美得像天仙。何況,她長得一點也不醜。穿上這種衣服,當然有資格與這部電影里的男主角結婚,她覺得銀幕上的自己很美。尤其是換戒指的時候,羞答答的,非常可愛。

她的喜悅,別人不了解,她自己不會不知。一個女人,一個像她那樣的女人,能夠與這樣一個英俊男人結婚,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然後婚禮完成。她挽著新郎的手臂疾步走出教堂。有人將白米與彩色的花屑撒在他們頭上。她笑。新郎也笑。新郎笑得很可愛。有一個攝影師拿著照相機在外邊等待他們走出教堂。當他們走出教堂時,就在教堂門口讓攝影師將他們的笑容攝入鏡頭。她笑。新郎也笑。站在他們背後的親友也笑。每一個人都笑。每一個人都笑得很可愛。然後她挽著新郎的手臂走下石級。石級前邊停著一輛汽車。他們進入車廂後,仍有人用白米與彩色花屑撒向他們。車子在一條寬闊的道路上疾駛,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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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幕上出現女主角與男主角結婚的情景。淳于白想起自己結婚時的情景,禮堂是長方形的。牆壁上掛滿喜幛。幾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邊坐著穿得整整齊齊的親友。氣氛很熱烈。每一個人都相信這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淳于白相信這是快樂生活的開始,新娘也相信這是快樂生活的開始。所有的親友都相信幸福與快樂的種子已播下。所有的婚禮都是這樣的。現在,當他見到男女主角在銀幕上表演結婚時,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銀幕上的一對新人喜氣洋洋地奔出教堂,他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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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聲使亞杏從一個夢樣的境界中回到現實。銀幕上的女主角已不是她了。她轉過臉去,用憎惡的目光注視淳于白。「簡直是一隻老色狼,」她想,「見到人家結婚,就笑成這個樣子。這場結婚戲,一定使他轉到了許多齷齪的念頭,要不然,怎會發笑?只有色狼才會這樣,只有色狼才會有這種齷齪的念頭。」

22

「不能笑了,」淳于白想,「我的笑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年輕,比我的兒子還小。」——淳于白的視線落在銀幕上,卻想起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現在美國。他的兒子是在天文台懸掛三號風球時離開香港的。去年,他的兒子連聖誕卡也沒有寄給他。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依照他的估計,兒子應該畢業了。畢業後有極大的可能在美國找工作做。「為什麼不寫信給我?工作太忙?」淳于白想,「應該有女朋友了。在美國結交女朋友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說不定他已結婚了。他的妻子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許多到美國去留學的年輕人都娶美國妻子。我的兒子會不會娶一個美國女子?如果也娶一個美國女人的話,生出來的孩子一定很好玩——像洋娃娃那樣好玩。」淳于白的思想,像一匹野馬,越奔越遠。「如果他娶了一個美國女人的話,有極大的可能獲准長期居留。如果他取得長期居留的話,會不會從此不再回到香港來?」想到這一點,心裡起了一陣酸溜溜的感覺。雖然視線依舊落在銀幕上,由於思想已岔開,不能跟隨劇情的發展。然後他又要想出一些理由來消除剛形成的悲觀情緒。「不會不回來的。就算拿到了長期居留,隨時都可以回來。從美國搭乘飛機來香港,不需要太多的時間。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然後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寫信給我?究竟在忙些什麼?為什麼連聖誕卡也不寄給我。對我不滿?不會的。絕對不會。如果他沒有什麼對我不滿的話,為什麼不寫信給我?……」越想越煩,內心好像有一隻火球在滾來滾去。剛才,他的情緒還相當輕鬆;現在,煩亂得幾乎不能獲得安寧了。他必須設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這樣想:「何必想那些事情呢?既然走來看電影,就該將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才對,何必想那些事情?再說,那些事情只不過是一些猜揣,為了猜揣而困擾,實無必要。」他極力控制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

銀幕上出現女主角的特寫。女主角很美,使淳于白再一次想起了年輕的海倫·海絲。使他不能忘記的,是海倫·海絲與賈利·古柏合演的《天長地久》。當這部名叫《天長地久》的電影在上海大光明戲院公映時,淳于白還是一個年輕人。那時候,淳于白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大光明戲院後邊有彈子房。大光明戲院隔壁有光明咖啡館。光明咖啡館鄰近有大滬舞廳。他是常常走去大滬舞廳跳舞的。當他在高中讀書時,他在大滬舞廳結識一個舞女。為了這個舞女,他想輟學。當他在大學讀書時,他在大滬舞廳結識另外一個舞女。這個舞女為了他,想輟舞。那時候,他曾經結識過幾個女朋友。那時候,海倫·海絲紅得發紫。那時候,海倫·海絲的電影都是以「愛情高於一切」為劇旨的。那時候,淳于白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對於他,愛情只是一種餌。那時候,淳于白將男女之間的關係當作一種遊戲。那時候,淳于白將自己的感情當作蛋糕,切開了,分給不同的女人。那時候,淳于白喜歡過幾個女人。但是,那只是「喜歡」,不是「愛」。他一直不知道愛情是什麼。甚至在結婚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愛情是什麼。他並不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不愛他。那時候,他的經濟情況相當好,他的妻子是個物質欲非常強烈的女人。他的妻子嫁給他的時候愛他的錢。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兩年不到。內地局勢的轉變,使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到香港來。淳于白原不打算在香港長住的,離開上海時,帶的錢不多。可是,在香港住了幾個月之後,內地的情勢大變,他們不能回上海去了,必須在香港長住。香港的生活程度很高,而淳于白的事業基礎則在上海。因此,在香港住了一個短期,帶來的錢花光了。淳于白不能不找工作,憑藉那一點的收入來維持這個家的開支。難民似潮湧入香港,所有的難民都在謀求工作。

淳于白算是幸運的,在人浮於事的香港社會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是,那份工作所得的酬報很少,不足夠維持生活。當他多了一個兒子之後,他的妻子因為不願過清苦生活,向他提出離婚要求。事情就是這樣的簡單。這些年來,他幾乎將這件事情忘記了。如果不是因為銀幕上出現了結婚的場景,他是不會想起這件事情的。

極力排除腦子裡的雜念後,再一次將精神集中在銀幕上。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剛才那種視而不見的情形消失了。不過,他已跟不上劇情的發展。銀幕上出現一個殘忍的鏡頭,女主角用一把尖刀插入男主角的胸膛。男主角遇刺時正在熟睡。導演似乎故意要觀眾感到驚詫,以特寫鏡頭來表現尖刀插入胸膛的情形。當鮮血隨著這個動作噴濺時,有些膽怯的女觀眾不自覺地叫了起來。坐在淳于白旁邊的亞杏沒有發出叫聲。

淳于白不知道女主角為什麼這樣做,也不知道劇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

「電影製片家為了賺錢,完全不考慮這種電影可能引起的後果,」他想,「這部電影的導演顯然想用殘忍來引誘觀眾。殘忍變成導演爭取票房紀錄的一種手段,導演完全不重視藝術。導演手法的好壞,以票房紀錄作為衡量的尺度。票房紀錄比藝術重要得多,電影再也不是藝術了。電影是商品。『血肉電影』越來越多。血是血腥;肉是色情。電影走上歧途,製片家與導演都不記得電影應該具有的教育作用。」

因為跟不上劇情的發展,淳于白的思想再一次像野馬那樣,奔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他想起三、四十年代的國產電影:《孔夫子》《中國海的怒潮》《大路》《小城之春》《萬家燈火》《希望在人間》《十字街頭》《一江春水向東流》《我這一輩子》……

「我們的電影在開倒車,」他想,「在三十年代,在四十年代,我們的電影工作者已有能力製作出像《孔夫子》、像《萬家燈火》、像《十字街頭》、像《小城之春》那樣嚴肅而具有藝術性的電影;但是現在,一切都在進步,電影卻在開倒車。……」

「電影已變成一種毒素,」他想,「現代電影像迷幻藥或大麻那樣在毒害著整個社會。」——銀幕上出現法庭的鏡頭。女主角變成一個醜陋的女人。她與年輕時的海倫·海絲一點也不像了。「女人的美麗猶如花朵,不能持久的。」他想,「這個女人的演技不錯。不過,海倫·海絲比她演得更好。海倫·海絲是一個很會演戲的女人。當她年輕時,她在《曼特隆·克勞黛的罪惡》 中,因演技精湛,獲得最佳女主角金像獎;當她年老時,在《飛機場》中,因演技精湛,獲得最佳女配角金像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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