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長篇小說) 三

9

淳于白昂起頭,將煙圈吐向天花板。當他吸煙時,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有些瑣事,全無重要性,早被別的往事壓在底下,此刻也會從往事堆中鑽出來,猶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腦子一瞬即逝。那些瑣事,諸如上海金城戲院公映費穆導演的《孔夫子》、貴陽酒樓吃娃娃魚、河池見到的舊式照相機、樂清搭乘帆船漂海、在龍泉的浴室里洗澡、從寧波坐黃包車到寧海之類……這些都是小事,可能幾年都不會想起,現在卻忽然從回憶堆中鑽了出來,幫助他消除孤寂與憂慮。他是個將回憶當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憶來推動。

他想起第一次吸煙的情景。那時候,二十剛出頭,獨個兒從上海走去重慶參加一家報館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亂竄的石級上,一個綽號「老槍」的同事遞了一支「主力艦」給他。這「主力艦」的煙草是用成都的粉紙卷的,吸這種煙,嘴唇就會發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煙,雖然沒有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兩片嘴唇卻吸得煞白,彷彿搽了粉似的。他並不覺得吸煙有什麼樂趣。「老槍」卻說:「重慶多霧,應該吸些香煙。」

從那時候開始,他吸煙了。他已吸了三十年香煙。手指被煙熏得黃黃的,用肥皂擦也擦不掉。牙齒被煙熏得黃黃的,用牙膏擦也擦不掉。嘴裡老是有一種苦澀的味道,吃什麼都沒有胃口。醫生一再向吸煙者提出警告,說吸煙會影響健康。縱然如此,他的煙癮不但不減,反而增加。當他心情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需要吸煙。幾個月前,每天吸三十支;現在,已增至四十支。

現在,那支煙幾乎燒到手指了,他還是捨不得將煙蒂撳熄。他的思想已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思想已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上海。一九三×年。一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同學,是他常在夢與現實中見到的人。他們是同班的。他坐在她背後。從初一開始到初三為止,整整三年,都是這樣的。他認得她。她也認得他。每一次見面,只是你望我,我望你,誰也沒有勇氣開口。他對那個女同學很有好感,也知道那個女同學對他有好感。不止一次,他想跟她講話,沒有勇氣這樣做。不止一次,他想寫封信給她,沒有勇氣這樣做。就在畢業考試的最後一天,剛考完最後一個科目,懷著釋然心情走出課室,恰好她也在這時候走出課室。第一次,她對他露了微笑。他很緊張,驀地感到一陣昏眩,想笑,卻不知道露了一個什麼樣的表情。她的態度顯然比較安詳,站定,等他走過去。他沒有走過去,怔怔地望著她,不動彈,不言語,像個木頭人。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繼續睜大眼睛望著她。稍過片刻,她掉轉身,走了。第二天,學校放暑假。暑假很長,有三個月之久。三個月過後,他升入高中。開學第一天,捧著新課本走入課室,見到了許多老同學,卻見不到她。起先,他以為她來不及趕上開學;後來,從別的同學嘴裡,才知道她已轉去別的學校。他很悔吝。但是,追悔不能給他任何幫助。……

煙蒂燙痛手指,使他下意識地將它擲在地上,用鞋底踩熄。

「喜愛紅色的女人多數熱情,」他想。「我太怯懦了。她明明在等我,我卻沒有勇氣跟她講話。那時候,只要稍微有點勇氣,情形就會完全不同。我要是跟她結婚的話。……」

給記憶中的往事加些顏色,是這幾年常做的事。這幾年,額角的皺紋加深了,頭上的白髮加多了,對未來已沒有什麼指望,只擔心那些曾經使他快樂過或悲哀過的往事會像年代已久的照片那樣褪去顏色。他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有些痛苦的事情,在追憶中,也會給他某種程度的悲傷。但是,他卻常常想到這些事情。譬如說:在一生中,他曾經兩次離開上海。一次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另一次是徐州有激戰的時候。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孤島」陸沉,日本坦克車以勝利者的姿態列隊在南京路上駛過。大街小巷忽然出現許多日本人張貼的標語,什麼「全滅英米艦隊」、什麼「尊重華人生命財產」之類。上海變了。米店門口排長龍。人們見到「皇軍」要鞠躬。淳于白不怕挨餓,卻不願對「皇軍」鞠躬。他決定離開上海。那時候,母親大病初癒,體力仍弱,需要有個人照顧。這件事,使他猶豫不決。他不願意在日軍的鐵蹄下做人,卻又不忍離開大病初癒的母親。他的母親看出他的心事,一再鼓勵他到大後方去。「為國家做一點事。」她抖聲說。這句話,終於堅定淳于白的信念。他提著一隻皮箱走出家門,前往碼頭。坐上黃包車,就聽到母親在露台上大聲喚他,昂起頭,見母親手裡拿著一張照片,才知道自己在收拾行李時忘記將母親的照片放在皮箱里。

另一次離開上海,是在一九四八年,那時候,一場激烈的戰爭在徐蚌進行。上海有太多的謠言,市民惶惶不可終日。淳于白的健康情形不好,醫生說他應該轉換一個環境。香港位於亞熱帶,氣候溫暖,對淳于白的健康有幫助,使淳于白決定離滬赴港。那是一個寒冷的日子,天還沒有亮,他走入母親房內,向她告辭。他以為母親熟睡未醒,推開而入,竟發現母親披著棉衣,坐在床上。那盞昏黃不暗的床頭燈還亮著。

「我要走了。」淳于白說。

母親點點頭,好像有話要說,又好像沒有氣力將話說出。

淳于白一屁股坐在床沿,望望母親。母親低著頭。

淳于白不敢細察母親的眼圈是否已發紅,只好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到了香港後,我會常常寫信回來的。」他說。

母親仍不開口。

母親年事已高,健康情形很差。這幾天,氣候突然轉冷,在發燒。

淳于白是不忍離開母親的,但是事情有了這樣的發展,使他不得不到香港去。

「也許過兩三月,我就會回來的。」他企圖憑藉這兩句話,給母親一點安慰。

轉過臉去,見到母親用衣袖拭淚眼。淳于白止不住刻骨的悲酸,視線給淚水攪模糊了。

費了幾分鐘的時間,才各自遏止內心的激動。淳于白正要開口,卻聽到母親抖聲問:

「飛機什麼時候起飛?」

「九點半。」

「你應該走了,」母親說,「從這裡到龍華飛機場還有很長一段路。」

「是的,我應該走了。」

「行李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

「吃過東西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吃?」

「吃不下。」

「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就走?」

「我打算到飛機場去吃。」

「飛機場有什麼東西?」母親說,「讓我到樓下去煮一碗麥片給你吃。」

「阿媽,你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怎麼可以到樓下去煮麥片?天氣這樣冷,還是在床上多休息一下吧。」

「你從小就喜歡吃我煮的東西。到了香港後,我怕你吃不慣那邊的菜。」

「不要為我擔心。你……你自己要保重!」

母親點點頭,再一次用衣袖拭淚。

當窗外泛起魚肚白的顏色時,母親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麼一句:

「走吧。」

淳于白依舊坐在床沿,將視線落在地板上。

母親抖聲說:「再不走,會搭不上飛機。」

咬咬牙,站著身,不敢轉過臉去觀看母親,背著她,說了這麼一句:「阿媽,你要保重身體。」大踏步走出母親的卧房。當他掩上房門時,卻聽到母親在房內喚叫。淳于白當即掉轉身,將門推開。

「阿媽,還有什麼事?」

母親只是睜大淚眼望著他,隔了半晌,才用嘆息似的聲調說出兩個字:

「走吧!」

……從此,淳于白就沒有再見到他的母親。每一次想起這件事,胃部就會有一股氣冒升至喉嚨口。此刻的情形,正是這樣,必須竭力忍住不讓淚水流出,點上一支煙。

吸煙時,故意將視線落在食客們身上,注意他們的動態,藉此排除那些容易引起悲哀情緒的往事。

鄰座一個食客已離去,留下一份報紙。淳于白閑著無聊,順手將那份報紙拿過來翻閱。電訊版大都是越戰新聞;港聞版大都是搶劫新聞。這些新聞已失去新鮮感,使淳于白只好將注意力轉在電影廣告上。當他見到鄰近一家電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時,立即吩咐夥計埋單。

10

腕錶的長短針告訴亞杏:五點整。距離開場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

那家唱片公司正在播送丁倩的《郊道》。丁倩的民歌唱得很好。她的《郊道》比姚蘇蓉唱得更有味。《郊道》這首歌不容易唱。亞杏喜歡《郊道》,卻不會唱。有一次,在沖涼時試唱這首歌,唱來全不是那個味道。

站在唱片公司門前,亞杏看到許許多多唱片。亞杏很喜歡這些唱片,也很喜歡這些唱片的歌者。姚蘇蓉、鄧麗君、李亞萍、尤雅、冉肖玲、楊燕、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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