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梅子

《對倒》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八日開始連載於《星島晚報·星晚版》。創作靈感來自作者同年向倫敦吉本斯公司投得的「對倒」(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舊票。作者專註玩味這舊票的構圖與品相時,閃過移借「對倒」方式於小說上的念頭,遂這樣下筆:一位耽於回憶的年長男人和一位熱衷夢想的妙齡少女,互不相識,各自出門,在幾乎平行的歷程里,兩人的見聞和感受交叉鋪開,一一展現了社會的百相和人慾的扭曲。作者似想暗示:世事難再,年齡、出身和成長背景不同的人,即使相處也絕難相融。小說不拘泥於故事情節,悉心實驗全新的「雙線格局」,但稍後卻發現了繞不過的「攔路虎」:「香港報紙的負責人多數重視經濟效益,刊登的連載小說必須有離奇曲折或纏綿悱惻的情節去吸引讀者追讀,像《對倒》這樣沒有糾葛的小說,縱有新意,(至少我自己認為這是嘗試性的寫法,)也不可能得到報館方面的讚許。」作者坦言:「因此寫了一百多天(每天一千字),我將它結束了。」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也斯等人創辦的不定期文學雜誌《四季》創刊。過了兩年半,一九七五年五月,第二期推出前,作者應也斯之約,將分成六十四節、十萬餘字的長篇《對倒》改寫為四十二節、兩萬來字的短篇,交付《四季》。長篇小說《對倒》在報上連載時,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濃縮為短篇在《四季》披露後,以文字更簡勁、對稱結構更完整而頗受矚目,咸認為不同凡響。不久,便有日、英譯文出現;日本二松學舍大學的中文教授本橋春光在日譯本《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一九七五年榮光版)里,將它並置於中國現代短篇傑構(如魯迅的《孔乙己》、師陀的《期待》、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和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等)之中 。作者在和筆者交談與接受媒體訪問時,曾表示對它有所偏愛。

編者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發表的《劉以鬯及其文學成就》里,有感於作家藝術創新的苦心孤詣,曾希冀有人能「將(長短)兩篇《對倒》做個比較研究」,竊信從中「一定會看到作者創造時的許多智慧和辛勞的」。整整十一年後(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中國文聯出版公司首先印行了長篇《對倒》;接著,又過了整整七年(二〇〇〇年十二月),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悅納作者意見,第一次「將長、短篇《對倒》合在一起,加上各地學者、作家的評論,結成《對倒》香港版」,為此,作者特地對一九九三年十二月的中國文聯版長篇小說《對倒》再做修訂。而後,再過了將近十五年(二〇一五年十月),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行人股份有限公司)重排加註的台灣版。這個加註版是《對倒》首個台灣版,有《新版前記》和《序》:前者將二〇〇〇年獲益版的《新版前記》做個別修改並把文末五段濃縮為一段,另補上五段新文說明加註版的出版因緣,還有對有關人士的感念語;後者重用《對倒》中國文聯版《序》。研究者如今得了越來越多的文本資料,實現同題長、短兩篇小說「比較研究」這一夙願,條件似已成熟。一九九八年,短篇《對倒》收入福建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短篇小說精品文庫(中國卷)》,內地著名學者楊義先生在《編選者序》中對《對倒》如是評價:

「港台一些出色的小說家對審美形式的追求,簡直稱得上嘔心瀝血。劉以鬯的《對倒》以敘事結構形式作為題目。結構形式的靈感來自作者買到一枚一正一負對倒相連的郵票,它描寫香港鬧市大街上一個老者滿懷憶舊情緒,一個少女滿懷浪漫的世俗理想,從街道兩端相對行走,對街頭櫥窗和風波做出或憶舊的、或浪漫的不同聯想,最終不期而遇地走進電影院鄰座和公園的同一張椅子,相互間又做著風馬牛不相及的猜測。這種把意識流手法用於陌生人街頭對行,從而產生隔代人不同心態的強烈對比的敘事謀略,實在是匠心獨運的創造。」

二〇〇〇年九月,香港王家衛導演的電影《花樣年華》公映,片中有三處字幕引自《對倒》,片尾還打上「特別鳴謝劉以鬯」的字樣。於是,二〇〇一年二月催生了作家出版社的《對倒》(長、短篇合集),小說正文前有作者的《寫在作家版的前面》,正文後有與電影《花樣年華》相關的四篇附錄。影片和《對倒》的關係,一時引起探討的興趣。「比較研究」這一設想,由是更拓展到了小說和電影不同領域,越界比較和異界如何相融相生等課題引起了重視,而有關創作時空與手法交錯的啟示也有了實踐的嘗試。

為了讓內地廣大讀者更方便閱讀,人民文學出版社與作者商定出版《對倒》新版。新版採用的是二〇〇〇年十二月香港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付梓的《對倒》長、短篇合一的版本,序文依據的是一九九三年中國文聯版的初版序。編者在此基礎上,改正了一些手民之誤,並增加必要的注釋及作者手跡照、相片;在小說正文後附錄八篇評論的節錄或全文,以及史料。關於《對倒》的評論研究資料很多,迄今每年都有新作,編者只列出《對倒》長、短篇問世後近四十年間部分評論的見解和一份有意思的史料,未克求全,聊備一格,希望有助於讀者的深入閱讀和欣賞。

二〇一五年二月十日初稿

二〇一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定稿於香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