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劉以鬯的《寺內》(節錄)

李維陵

《寺內》是劉以鬯的小說結集,包括有三個中篇和十一個短篇,分成上下兩輯。

這種分法似乎不太好,照我看,應該以小說的性質來分:第一類寫現代都市的人物和遭遇,像《鏈》《吵架》《赫爾滋夫婦》《龍鬚糖與熱蔗》《時間》《聖水》《一個月薪水》等,都屬於這一類。

第二類是意識流小說,雖然故事的人物和遭遇也發生在現代都市,但並沒有過分著重情節,而更多落筆在人物的意念和感覺,可以《第二天的事》和《對倒》為一輯。

第三類是出現在不同空間的人物,在節奏和心境上,與上兩類有明顯的區別,如《除夕》和《俯視》。

第四類是《寺內》。

第五類是《蟑螂》。

《動亂》一篇比較難分,因為它近於報告文學,勉強可歸入第一類。

也許這種分法過於瑣碎,可是我總認為:假如能夠按性質而不是按體裁來分一下,更可以幫助讀者投入閱讀的喜悅中,獲得更大的滿足。

第一類是劉以鬯順手拈來之作,他長期在報館工作,自難免有敏銳也極豐富的社會觸覺。由這觸覺引申,他輕易地便可把現實社會中的人物圈畫出來。很生動,很流暢,只隨意略描幾下,已經把好些人物的性格和特點,連同他們的際遇,清清楚楚地展露。

這些人物,包括那對赫爾滋夫婦,賣龍鬚糖的亞滔和賣熱蔗的珠女,趕水翼船的子銘和淑芬,給孩兒喝「聖水」的大姑,在馬家幹了四十三年也讓人辭退的老佣二婆,每一個角色都活靈活現地生活在現實社會的各角落。沒有戲劇性,但戲劇性自然在角色自身的行動中開展,單是這一類的小說,只能看出劉以鬯有圓熟的技巧,和隨意安排便成佳構的能力,尚未達到傑出的突破。因此,第二類的兩篇:《第二天的事》和《對倒》便可標畫出劉以鬯和其他普通的小說家,究竟有怎樣的不同。

《第二天的事》和《對倒》,都同樣具有強烈的現代色彩和現代感。同樣有錯綜複雜的現象與幻象的交錯,同樣有豐富多變的心理與行動的糅合。和前一類比較,有更強的感染力。它不藉助人物的特別的表現,而僅是鋪排一些關係和線索,便絲絲入扣地引帶讀者進入他所安置的畫面中,跟隨那些角色的活動而活動。

《對倒》的出色的地方,是作者對氣氛的營造和控制自如。他一層層一塊塊地構架,表面上互不相涉的關係有如圍棋盤上的棋子,分布在各個漠不相關的位置中,但每行一步便緊扣一步,精彩處令人目不暇接。到幾條線索給穿引起來時,又慢慢解結,不憑情節的高潮,又導引讀者走入另一個空間。這種本領,如非第一等的高手,不敢輕易嘗試,自難怪日本人本橋春光在日譯本《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一九七五年榮光版)中,將《對倒》和魯迅的《孔乙己》、師陀的《期待》和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秸》並列。

足以奠定劉以鬯在當代中國第一流小說家地位的,除了《對倒》外,我認為應該是那篇偉大的《除夕》。我說「偉大」,因為它的確有不朽的質素。那是任何藝術家所夢想冀求的表現頂點:深入人性的核層,然後樸素地細膩剖畫。《除夕》是以曹雪芹的末日為題材,但一路寫來,看不見過多的渲染,而壓力是那般沉重,使人不能自已地震撼和激動。他製作了一個普通的冬日場景,然而,沉默地在那場景內活動的,不僅是一個悲劇的影像,而是古往今來所有偉大的文學藝術家所共同追求的,生命的謎奧。它嘆息,它沉落,它緊隨人的脈搏而跳動,直至終篇,仍然餘音裊裊。

比較起來,《寺內》便顯得有點刻畫過分。《除夕》自然,《寺內》雕琢。《寺內》是以《西廂記》的軀體加上現代的靈魂,如同張天翼也曾以《水滸傳》的軀體賦予自己的解釋一樣,劉以鬯在《寺內》花費太多功夫,反而使《寺內》有很多生硬。這也許是一種考驗,演繹古典如摻雜有過多的現代,那很易會變成一種不易接受的混合物。當然,那是特別苛求,因為究竟很少人敢去迎接挑戰。劉以鬯的嘗試,究竟可以看出他有多方面的觸探。

《蟑螂》一篇,是劉以鬯向讀者提供他對生命所做的探究。他演述他的生命意念和哲學,他把斷了腿的蟑螂的掙扎、夢境、過往祖母悲劇的回溯、周金財的自殺和賭敗了女人的死亡,各種生命的微妙組合成一首樂章。……他不去解答問題,他只是從各個個別問題中引入了生命的意義和終極。這種努力,已早早地遠超出劉以鬯自謙是「寫流行小說的」範疇,而使他擁有真正小說家的榮譽。他不只是會述說故事,還能揮灑自如地善於運用小說的藝術技巧,去傳達他的觀念。他製造的形象和氣氛,他掀動的複雜多變的線索,使他有如文學藝術的魔術師,玩弄一副文字的紙牌,使人嘆為觀止。

(原載《大拇指》第一二六期,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一日,原題為《劉以鬯的三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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