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 寺內

第一卷

那頑皮的小飛蟲,永不疲憊,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絕香氣的侵襲,振翅而飛,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後停在「寺」字上。

「廟門八字開,」故事因弦線的抖動而開始,「微風遊戲於樹枝的抖動中,唯寺內的春色始於突然。短暫的『——』,藐視軌道的束縛。」

下午。黃金色的。

檐鈴遭東風調戲而玎玲;抑或檐鈴調戲微風於玎玲中?

和尚打了個呵欠,冉冉走到門外,將六根放在寺院的圍牆邊,讓下午的陽光晒乾。這時候,有人想到一個問題:金面的如來佛也有甜夢不?

跨過高高的門檻。

那個踱著方步的年輕人,名叫張君瑞。

「這裡倒清靜。」他想。

清靜的大雄寶殿,很暗。一個女人的香味,加上另一個女人的香味,直撲過來,濃得像酒。

風不大,燭光卻在黑暗中發抖。第一對繡花鞋踏過石板。第二對繡花鞋踏過石板。輕盈似燕子點水。是的,輕盈似燕子點水。

春在神壇底下打盹,忽然睜開眼睛。

店小二說過的:

「普救寺里的蝴蝶也喜歡互相追逐。」

張君瑞來了。他看到兩對繡花鞋。

不是童話。不是童話式的安排。那位相國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紅」。誰也不能將昨夜的夢包裹在寧靜中。每一條河必有兩岸。普救寺內的蝴蝶也喜歡花蕊。

「那個男子有一對大眼睛。」鶯鶯悄聲說。

「那是一對飢餓的大眼睛。」紅娘說。

「會說話的嘴。」

「怕老太太聽到?還是怕那個年輕人聽到?」

笑聲膽怯如小偷,像一根無形的絲帶,在金色的佛臉上兜個圈,與裊裊的青煙同時消失在黑暗裡。慾望仍未觸礁,張君瑞無意翻開書卷。

「這裡倒清靜。」他想。

那隻二月天的小飛蟲停在小和尚的頭上。小和尚的頭像剝去皮的地瓜。小和尚正在念經。小和尚眼前出現無數星星。慾念屬於非賣品,誘惑卻是磁性的。

張君瑞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小和尚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小飛蟲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金臉孔的菩薩也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誘。

縱有落葉,敲木魚的人也在回憶中尋找童年的好奇。燭光照射處,每一凝視總無法辨認鬼或神的呈現。

袈裟與道袍。

四大金剛與十八羅漢。

聲與木魚。

香火與燈油。

崔鶯鶯與張君瑞。

攻與被攻。

「那是一根會呼吸的木頭。」小飛蟲對菩薩說。菩薩有一個永遠的微笑。

尖著嘴唇,「嗖」的一聲,龍井與山泉的聯盟,具有老實人的特質。那法聰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師父赴祭了。」法聰說。

「角門後邊的院子是禁地。」法聰說。

「崔相國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法聰說。

「……另外還有一個俏皮的丫鬟。」法聰說。

「普救寺的春天尚未消逝。」法聰說。

斜陽似小偷般躡足潛入窗口,春未老。失去彩筆的書生,已忘記鎮上小寡婦的眼淚與喜悅。這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微風一若纖纖玉手。今晚的月亮將在碧波中破碎嗎?——他想。

感情像一根繩,忽然打了一個死結。

隨風而去,餘暉被夜色擊退。年輕人的腳步染有幽香,袍角撲撲。拴在樹上的馬匹不會打呵欠,只會以蹄跺土。大殿上,燈火跳躍。月升時,最易想起蝴蝶與花蕊。

「風呀,明天將從何方送來喜悅?」

這是開始的終結。

潮濕的空氣有泥濘的感覺。如果孤獨也有顏色的話,不知道是黑還是灰。

這天晚上,年輕人做了一場夢,夢見一條線,如橋樑之溝通兩點。

醒來,仍有依依。蝴蝶穿窗而入,共有兩隻。心更煩,應該到外邊去走走了。站在田塍上,舉目眺望,但見高聳的松樹固執如寶塔。雀噪處,一座小橋上,白須老公公拄杖而過。

「如果我是一個綠林大盜,」他想,「自當縱身躍上屋檐,偷窺羅裙在夜風裡怎樣舞蹈。」

風景侵略眼睛。情感疾奔。美麗的東西必具侵略性。

第二卷

美麗的東西必具侵略性。那對亮晶晶的眼睛,那張小嘴。喜悅似浪潮一般,滾滾而來,隱隱退去。

寂寞凝結成固體,經不起狂熱的熏烤,遽爾溶化。普救寺的長老喜歡讀書人,明知書生已失落毛筆,卻不能抵受白銀的誘惑,拔去西邊廂房的鐵閂。——這是幾天前的事,固體早已溶化。那個名叫張君瑞的年輕人必須對羞慚宣戰,以期克服內心的震顫。

將一顆心折成四方形,交給紅娘。

笑靨似蓮初放,一瞥等於千言萬語。「大殿上有個年輕男人。」她說。

寺內太清靜,僅老鼠在牆角咀嚼寂寞。鶯鶯也需要新鮮的刺激,心隨聲跳。

「那個眼睛很大的?」她問。

「那個眼睛很大的。」紅娘答。

分不清人間與天上,又無力關上心門,用手指蘸了唾沫,輕輕點破紙窗。一瓣枯葉,從樹梢旋轉降落。微風,以小賊之躡足,吻了紙窗小洞,潛入慾火熊熊的眸子。感情像根繩,打了個死結。

「陪我到大殿上去走走。」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微風輕拂臉頰,有慾念搭成意象的圖案。大膽嗅辨羞慚時,彷徨與焦灼開始在心內捉迷藏。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夢中的大膽。

日落。日出。道場為亡魂而做。鳥攜秘密出籠。大殿的黝黯處,小飛蟲在裊裊的香煙中迷失路途。

如來佛的斜睨與判官的筆誤,都不是鬧劇的原料。當無瑕的命運之神被姦汙時,嘆息茁長於驚詫。

法本長老不是紅娘。張君瑞必須找紅娘。

「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奉貫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時生,未曾娶妻……」

還在笑,用手帕遮掩羞慚。慾念一若火上栗,未爆。聰明變成愚騃。真實變成虛偽。兩顆心接吻時,另外一個自己忽然離開自己。

唰唰唰……

繡花鞋踩過長廊,宛如雨點落在湖面。溫情躲藏在佯嗔與薄怒背後,竊笑書生也有未竭的痴狂。古梅下,有一方塊陽光,沒有風的時候,居然揚起萬千塵粒。

疾步而去的紅娘,想起水中之魚。

呆立似木的張生,想起野貓在屋脊調戲。

裊裊香煙是菩薩手中的畫筆,婀娜多姿,莫非有了畫家的野心?普救寺內不會有女鬼築牆的故事,放膽搬開感情的籬笆,伸手,抓一把顏色來。

檐鈴玎玲。

抬頭望天,澄澈的晴空,彷彿剛用刷子洗乾淨的。有一朵圓形的白雲,肥肥胖胖,如果能夠坐在上邊,必生龍墊的感覺。

「只有傻瓜才上京趕考。」他想。

思念與心弦相擁於燭火跳躍時。生鏽的野心偏逢月亮上升。

風聲颼颼,滿庭落葉在打轉。

被沉寂包圍的鶯鶯,心煩意亂,停下手裡的針線,聽檐鈴玎玲。

「他說些什麼?」鶯鶯問。

喜劇總在丫鬟的眼睛裡上演,那眼睛有寶石之熠耀。

回答是:「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本貫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時生,尚未娶妻……」「妻」字萬斤重,無力捺下心火的崔鶯鶯竟呆了半支蠟燭。

月光是抽象的錦緞,披在紙窗上。紙窗有人影,喜極。腳步唰唰,推窗又見一樹蔥鬱。

夜風喜述桃色故事,卻無力揭去魔鬼的面紗。魔鬼無所不在,永不停步。大自然的嘆息,常在夜間摘去鮮花。

那份感情,濃得必須加水。

那份感情,熟得太早。

從夢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現實」。

隔一堵牆。

這邊是西廂,那邊是花園。這邊是張君瑞,那邊是崔鶯鶯。這邊是饞嘴的慾望,那邊是會捉老鼠的貓。

睜眼湊在時間的罅隙邊,欲窮明日之痴狂。岑寂的園子,喃喃的祈禱聲中,有關不住的秘密奪門而出。陳舊的過程,雖不新鮮,卻摻雜著糖的滋味。早熟的情感是透明的,無須更多的解釋。

棒香雖已燃起久沉的熱情,也悟不出月光為何潔白似銀的道理。一聲蟲鳴,一絲風。最真實的東西,在月光底下竟沒有影子。

老槐樹說:這個女人一定知道他躲在太湖石邊。

古梅說:不一定。

老槐樹說:她的第三願是故意講給那男子聽的。

古梅說:但是她沒有說出來。

老槐樹說:不說更妙。

古梅說:你的意思是這個女人在引誘那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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