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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可期是個很講究衣著的人,皮鞋永遠擦得亮晶晶的,彷彿玻璃下面貼著黑紙。當他走入天星碼頭時,左手提著公事包,右手拿一份日報,用牙齒咬著香煙。這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十八日上午,天色晴朗,蔚藍的天空,像一塊洗得乾乾淨淨的藍綢。「真是好天氣,」他想,「下午搭乘最後一班水翼船到澳門去,晚上賭狗;明天看賽車。」主意打定,翻開報紙。頭條標題《英鎊不會貶值》。他立刻想到一個問題:「英鎊萬一貶值,港幣會有影響嗎?」陳可期是個有點積蓄的人,關心許多問題。報紙說:昨日港九新界發現真假炸彈三十六枚。報紙說:秘魯小姐加冕時流了美麗的眼淚。報紙說:月球可能有鑽石。報紙說:食水增加鹹味,對健康無礙。報紙說:無線電視明天開播。陳可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因為是個胖子,發笑時,眼睛只剩一條縫。早在海運大廈舉行電視展覽會的時候,他已訂購了一架羅蘭士的彩色電視機。「明天晚上,從澳門趕回來,」他想,「可以在熒光幕上看到邵氏的彩色《楊貴妃》了。」生活就是這樣的多彩多姿,一若萬花筒里的圖案。此時,渡輪靠岸,陳可期起座,走出跳板時,被人踩了一腳。那隻擦得亮晶晶的皮鞋,變成破碎的鏡子。偏過臉去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彩色迷你裙的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姓朱,有個很長的外國名字:姬莉絲汀娜。

姬莉絲汀娜·朱在天星碼頭的行人隧道中行走時,一直在想著昨天晚上看過的電視節目。那個澳洲女丑給她的印象相當深:學瑪莉蓮·夢露,很像;唱「鑽石是女人的好朋友」,也不錯。最使姬莉絲汀娜感到興趣的,卻是女丑手腕上戴著的那隻老英格蘭大手錶。「穿迷你裙的女人,就該戴這樣的手錶。」她想。她穿過馬路,穿過太子行,疾步向連卡佛公司走去。在連卡佛門口,有個鬍鬚颳得很乾凈的男人跟她打招呼。這個男人叫作歐陽展明。

歐陽展明大踏步走進寫字樓時,板著撲克臉,兩隻眼睛像一對探照燈,掃來掃去。他是這家商行的經理,剛從新加坡回來。前些日子,香港的局勢很緊張。有錢人特別敏感,不能用應有的冷靜去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情勢,像一群失林之鳥,只知道振翅亂飛。歐陽展明也是一個有錢人,唯恐動亂的情形不受控制,將一部分資金攜往新加坡,打算在那個位於東西兩方之間的鑰匙城市另建事業基礎。結果,遇到了一些事先未曾考慮到的困難。幸而香港的局勢還沒有失去控制,他就回來了。香港街頭已不大出現石塊與藤牌的搏鬥,炸彈倒是常常發現的。不過,使歐陽展明擔心的卻是剛才聽來的消息:英鎊即將貶值了!儘管當天的報紙仍以「英鎊不會貶值」做頭條,歐陽展明得到的消息竟是「英鎊可能在十二小時以內貶值」。對於歐陽展明,這是「金融的颱風」,既然正面吹襲,就得設法防備。商行的資金,凍結在銀行里的,有二十萬。他有辦法使這二十萬元不打折扣嗎?正因為這樣,臉上的表情很難看。當他走進經理室之前,大聲對會計主任霍偉儉說:「你進來一下,有話跟你講!」——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弓弦上射出來的箭。

霍偉儉很瘦,眼睛無神無光,好像一個剛起床的病人。雖然是商行的會計主任,卻沒有讀過經濟學。他是一個非常自卑的人,總覺得別人比他強。別人笑,他也賠著笑;別人愁,他也皺緊眉頭。別人說這樣東西好,他也說這樣東西好;別人說那樣東西壞,他也說那樣東西壞。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走進經理室,歐陽展明要他到銀行去一下。他匆匆走出商行。在銀行門口遇見史杏佛。

史杏佛是個好經紀,也是一個壞青年。喜歡賭錢。喜歡喝酒。喜歡撒謊。喜歡玩女人。當他見到孕婦時,就會聯想到交合。他與霍偉儉寒暄幾句後,走去太子行與歷山大廈兜了一個圈。一點半,走去「金寶」飲茶。在進入「金寶」之前買了一份西報,報上有兩則新聞:(一)一個名叫尼哥爾斯的賽車選手在澳門賽車時受傷;(二)瑪蓮·德列治 有可能來港表演。史杏佛對尼哥爾斯的受傷毫不感到興趣;不過,他很想看看六十三歲的性感老祖母究竟在臉上要搽多少脂粉。他在「金寶」與紗廠老闆陶愛南打招呼。

陶愛南雖然也露了笑容,完全記不起這個跟他打招呼的人姓甚名誰。這一類的事情,他是常常遇到的。他不在乎。他用筷子夾了一塊乳豬,往嘴裡一塞,然後翻開那份夜報。香港有些夜報,與午報出報的時間差不多。那夜報的頭條標題是:《本港金價突狂漲》。陶愛南心中暗忖:「英鎊一定要貶值了。」正這樣想時,幾個孩子吵著要到對街皇后戲院去看《北俠神槍手》。陶愛南不大喜歡看打鬥片,但也不願使孩子們不高興,當即吩咐夥計埋單,帶著幾個孩子去看電影了。看完電影隨著人潮出來,還不知皮夾已被扒手偷去。

扒手名叫孔林,二十九歲,不務正業,西裝穿得筆挺,專門渾水摸魚。扒到陶愛南的皮夾後,穿過戲院,在德輔道中搭乘前往筲箕灣的電車。「今天晚上,可以到香港會球場去看溜冰團了。」他想。……電車駛抵灣仔,停了。電車擺長龍,據售票員從前邊聽來的消息,說是英京酒家附近有一枚炸彈。孔林不願意坐在車廂里苦等,下車,穿過馬路,向那個擺香煙攤的高佬李買一包「好彩」。

高佬李手裡拿著一副四邊被太多的手指摸得起了毛的撲克牌,正在與擦鞋童大頭仔聊天。大頭仔說:「又要打風了。」高佬李猛烈咳嗆,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濃痰,痰里有血絲,用鞋底一拖,以免大頭仔看到。「發神經!」他放開嗓子說,「今天是十一月十八了,哪裡還會打風?」大頭仔扁扁嘴,走去報攤拿下一份《華僑晚報》第二版往高佬李面前一攤,用食指在報紙上點了兩下。高佬李定睛一瞧,果然看到了這麼八個字:「颶風潔黛逼近本港」。這是報紙刊出的新聞,當然不會虛假;不過,為了掩飾心情上的狼狽,轉過臉去問生果佬單眼鑫:「你信不信,十一月打風?」

單眼鑫歪著頭,將耳朵湊在那隻原子粒收音機 邊,聚精會神,收聽「東南大戰」的賽事廣播。「南華今年添了龔華傑與黃文偉兩員虎將,攻守力俱已增強;但是東方亦非弱者,MG與泰仔要是演出正常,也有可能取勝。」他想。他是一個波迷,有大場波 ,寧可不做生意。如果這場「東南大戰」不在對海舉行,他是一定要去看的。現在,只好收聽電台廣播了。就在黃志強攻門的時候,一個穿花布衫褲的少女走來買金山橙。這個少女名叫何彩珍。

何彩珍買了四隻金山橙……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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