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入了牢房,隨手把手裡的食盒遞給了丁謂。
丁謂一手提著鎖鏈,一手接過食盒。
食盒被他隨手放在了地上,他掀開了食盒,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食盒是寇準準備的,寇季並沒有偷看,所以並不知道裡面是什麼,等丁謂打開了以後,他也伸長了脖子,打量了一眼。
「鹿尾……」
一盤蒸鹿尾,一壺濁酒。
兩樣東西放在一起,不僅不搭,還有些不倫不類。
寇季不明白寇準送這兩樣東西給丁謂的用意。
難道又像是當初寇準讓他送呂夷簡的時候一樣?
這兩樣東西是丁謂最愛吃的?
「刷啦……」
就在寇季暗自思索的時候,丁謂如同瘋牛一樣,甩著手裡的鎖鏈,把食盒裡的酒菜打翻在地,然後舉著拳頭瘋狂的捶打自己的腦袋。
寇季見此,一臉愕然,「真瘋了?」
「老夫沒瘋!」
丁謂猛然收手,歇斯底里的怒吼了一聲。
寇季扯著嘴角道:「那你這是?」
丁謂瞪眼道:「老夫心裡不痛快。」
寇季思量道:「因為那一酒一菜?」
丁謂起身,往寇季身前走近了兩步,盯著寇季,質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一酒一菜是什麼意思?」
寇季搖頭。
丁謂冷哼一聲,「老夫也不知道。但老夫卻看得出,你祖父是在羞辱老夫。」
寇季若有所思的點頭。
尋常的斷頭飯,那都是大魚大肉的,寇準準備的斷頭飯,明顯跟尋常的不同,也就是說裡面有特殊含義。
以寇準跟丁謂的關係,寇準明顯不會對丁謂有太多的好意,所以寇準讓寇季送來的非同尋常的斷頭飯,必然有特殊的含義,而且不是什麼好的含義。
「讓獄卒重新去準備一桌菜,老夫要跟你好好聊聊。」
丁謂不再發瘋,他盯著寇季吩咐道。
寇季思量了一二,從懷裡摸出了兩片金葉子,扔給了獄卒。
「去樊樓,訂一桌上等的席面。」
「小人這就去。」
獄卒抬腿就往外走,自始至終也沒有動寇季扔出來的金葉子。
在他看來,寇季能夠指示他,就已經是他的福分了,他還哪敢拿寇季的錢。
他雖然官職低微,可每月明裡暗裡的收入卻不少,一桌樊樓的席面還不足以讓他捉襟見肘。
若是這一桌席面,能讓他入了寇季的法眼,那比什麼都強。
獄卒一走。
丁謂猶如佛陀,盤腿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寇季有心跟丁謂聊兩句,可丁謂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他也不好強求。
丁謂在原地盤腿做了許久,突然看向寇季,問道:「你不問問老夫,為何在登聞鼓前和在牢房裡,會判若兩人?」
寇季思量了一下,認真道:「大概是因為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所以釋然了吧。」
「狗屁!」
丁謂低聲罵了一句。
然後咬著牙道:「在登聞鼓前,老夫看到李昭亮拿著老夫密信出現的那一刻,老夫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十數萬將士慘敗懷州,確實是老夫貪功冒進的錯,老夫需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
寇季一臉懵懵的看著丁謂,他不敢相信,這位大奸臣,居然能說出這麼明事理的話。
丁謂卻沒有在意寇季的神色,他自顧自的道:「老夫之所以在登聞鼓前那麼做,也是為了順了你們的心思,幫你們攀咬上劉娥。」
寇季一愣,疑惑道:「攀咬太后?太后可是你唯一救命的稻草,你攀咬上了她,她掉進了這件事里,可就沒辦法救你了。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丁謂冷哼一聲,質問道:「她能在你祖父,還有滿朝武勛的手裡,救下老夫嗎?」
寇季思量了一下,搖了搖頭,「登聞鼓前,不止有我祖父、武勛,還有汴京城的百姓。
他們都要你死,縱然先帝復生,也只能讓你去死。」
丁謂陰狠地笑道:「既然如此,老夫為什麼要護著劉娥?
老夫的妻兒,都被周懷正那個賤人派人殺乾淨了。
老夫又不需要劉娥護佑妻兒,老夫為何要護著她?
老夫要拉她一起下水。
攻打西夏,本就是她的主意,派遣老夫出征,也是她的主意。
老夫離京的時候,她還暗地裡告訴老夫,若是碰到了可以建立功勛的事情,讓老夫不要錯過。
所以老夫在碰到了耶律隆緒的時候,才有上去擒下他的心思。
縱然最後兵敗了,老夫有錯,但她同樣有錯。
憑什麼事發了以後,老夫去死,她卻能安然無恙。」
寇季皺了皺眉頭,沉吟道:「既然你要攀咬太后,為何不把太后做的醜事,全抖摟出來?」
丁謂嘿嘿笑道:「你要想知道,老夫可以全部告訴你?但就算你知道她惡貫滿盈?你能那她如何?」
寇季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說。
丁謂繼續道:「除了引領百官彈劾她,幽居她以外,你又能如何?
你殺不了她。
既然殺不了她,你就算有她再多罪證,又能如何?」
「嘿嘿……」
丁謂低聲笑了一聲,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好人難出頭,壞人節節高。
做大好人,會被人欺負一輩子。
做大壞人,會富貴一生。」
寇季沉吟道:「你這是歪理……」
丁謂晃蕩著腦袋道:「老夫說的是事實。因為老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老夫曾經也想做一個好人,一個大好人,一個清官,一個名留青史的清官……可沒人給老夫機會。」
「老夫生來天賦異稟,有過目不忘之能,又能舉一反三,所以學問遠超旁人,被譽為神童。
有人看了老夫的文章,稱讚老夫必成一代巨儒。
並且還把愛女嫁給了老夫。
有人看了老夫的文章,稱讚老夫是繼柳宗元之後,二百來無人能及的文人。」
「老夫就是聽著一聲聲的稱讚聲,步入仕途的。」
「老夫入仕以後,也秉持著做一個清官,一個為民請命的清官的態度。為百姓,為官家,老夫殫精竭慮,先後治理多地。
平過叛,絞過亂,治過飢,修過水。
凡是一個清官能做的,該做的,老夫都做了。
甚至一個清官都做不到的事情,老夫也做了。
可每到了朝廷晉陞的時候就沒有老夫的份。
老夫明明為朝廷做了那麼多,明明為百姓做了那麼多,為何陞官的時候,沒有老夫的份?
老夫身邊那些不作為,整日里混吃等死的官員卻能屢屢獲封。
這對老夫不公平,對天下間所有的清官都不公平。」
「老夫不甘心,老夫想往上爬,想爬上來看看,看看治理大宋的,究竟是一幫子什麼樣的官員,他們為何會有眼無珠?」
「為了往上爬,老夫捨棄了繼續做一個清官,選擇做了一個讒臣。
老夫在選擇了當讒臣的第一天,就是先給自己認了個來頭大的祖宗。」
「你說怪不怪,自從老夫有了個來頭大的祖宗以後,老夫即便是什麼也不做,也一直在陞官……」
丁謂說著,笑著,像是在開玩笑。
可寇季從他的語氣里聽到了濃濃的的譏諷。
丁謂繼續說道:「自從老夫有了一個來頭大的祖宗以後,老夫一路官運亨通,升遷到了汴京城。
到了汴京城以後,老夫發現,老夫那個來頭大的祖宗,在汴京城裡不夠看。
於是老夫又多給自己認了個祖宗,一個神仙祖宗。
老夫自從有了神仙祖宗以後,頗得先帝恩寵,一路升遷到參知政事的位置上。
若非老夫覺得資歷尚淺,鎮不住群臣,特意請了你祖父回到汴京城,老夫說不定還能坐上平章事的位置。」
寇季皺眉道:「你跟我講你的過往,有何用意?」
丁謂譏笑道:「老夫就是想告訴你,老夫之所以變成這樣,那都是被逼的。
這個朝廷,不需要清官,也不需要幹吏。」
寇季盯著丁謂,認真的道:「你錯了……」
「是啊!老夫錯了,老夫錯在不夠狠。老夫當初若不迎接你祖父入京,反而把他貶到邊陲之地,客死異鄉的話,老夫也不會淪落到這個下場。」
寇季冷冷的盯著丁謂,道:「我說的你錯了,跟我祖父無關,而是指你自己。
你從出仕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為了百姓而做官,你純粹是為了證明別人讚揚你的話,為了榮華富貴。
在你通過了正當手段,再三努力,也沒有得到結果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