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故事旁邊

給小說加註釋是一件特別傻的事兒,但我又總是忍不住。

一方面,我希望讀者能在故事中體會到樂趣;另一方面,也有必要提醒他們,故事畢竟和正史不同。出於責任感,我必須把兩者都呈現出來,由讀者自行判斷。就從宣德皇帝的登基開始說起吧。

朱瞻基的登基過程,在歷代帝王中不算最複雜,但絕對是最匆忙的一次。

明太宗在永樂二十二年去世之後,太子朱高熾即位,改次年為洪熙元年。他甫一登基,就惦記著把都城遷回南京,並著手開始籌備。(朱棣的年號為「永樂」,廟號是「太宗」。一直到了嘉靖年間,才改為「成祖」。所以在嘉靖年之前,明人只知有明太宗,不知有明成祖。)

就在朱高熾忙著籌備遷都事宜時,老天爺卻特別不給面子。從洪熙元年的二月到五月,南京一口氣地震了三十次,密集到令人生疑。古人講究天人感應,如此頻繁的地震,是一個特別不吉利的徵兆。洪熙皇帝無奈之下,只好先派太子朱瞻基前往安撫。

朱瞻基離京之後,先至鳳陽拜謁皇陵,然後再抵南京拜謁孝陵。沒想到他離開後不久,五月十一日,洪熙皇帝在紫禁城中突然重病。

這裡用「突然」二字,並不誇張。根據《仁宗實錄》記載,五月十日他還在接見來自雲南的土官,沒有任何異狀。沒想到轉天就「不豫」了。洪熙預感到自己不行了,遂召見尚書蹇義、大學士楊士奇、黃准、楊榮等人,由楊士奇草擬敕書,派中官海壽即刻啟程,趕去南京通知太子。

海壽是朝鮮裔,永樂年間就在內廷供職,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永樂二十二年,朱棣北征途中在榆木川去世,也是他和大學士楊榮一起,急急忙忙趕回北京通知太子朱高熾。所以這活兒他很熟。海壽剛剛離開京城,洪熙皇帝的病情急轉直下,五月十二日,他已從「不豫」轉為了「大漸」,當晚崩逝於欽安殿內。

到底洪熙皇帝的急病是什麼,歷來眾說紛紜。最不靠譜的一個說法,來自朝鮮。《李朝實錄》記載說:有個叫趙忠佐的朝鮮通事來京城,到處打聽八卦,有人告訴他說是「天震之」,就是被雷劈死了。趙忠佐回去之後,繪聲繪色地講給朝鮮君臣聽,這事遂寫進了實錄。

陸武所撰《病逸漫記》中,對洪熙之病做了更詳細的記錄:「仁宗皇帝駕崩甚速,疑為雷震,又疑宮人慾毒張後,誤中上。予嘗遇雷太監,質之,雲皆不然,蓋陰症也。」

可見朝鮮人紛傳的「雷劈而死」在當時並不是唯一的說法,居然還有流言說是有人想毒殺張皇后,卻誤把洪熙皇帝毒死了。但這些說法都被雷太監否認了,說真正的病因是陰症。

「陰症」是一個特別寬泛的說法,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洪熙皇帝縱慾所致。他體態肥胖,本來就有心臟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忌床笫之事,很容易造成問題。仁宗朝的一位臣子李時勉,就曾諫言洪熙「暗中不宜近妃嬪」,結果被惱覺成怒的天子投入了監獄,差點打殺。

而李時勉有個同事叫孫汝敬,他的傳記里也提及說「先皇帝嗣統未及期月,奄棄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夫,獻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憸壬」的意思是「奸佞」,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洪熙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去世,都是那些奸佞小人進獻金石藥方所致。

從這些零碎的線索中,我們大概可以猜測——洪熙皇帝平時沉溺床笫之歡,勢必要通過外界進獻的藥物來進行補助。這些壯陽藥物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負擔,終於在五月十一日突然造成了嚴重後果。朝廷為了掩蓋這個死因,只好籠統地稱之為陰症。外界則因為病發太快,又傳出了雷劈的謠言。

當然,這一切只是猜測而已。究竟暴斃與縱慾之間有什麼相關性,縱慾和服食金石有什麼聯繫,甚至洪熙皇帝的生活作風到底算不算縱慾,都無從得知。要知道,明代的文人最喜歡誇張,君主哪怕多在後宮待一天,到他們嘴裡都可能算是荒淫無度,進而推導出國將不國,痛心疾首。

所以這個猜測,只是聊備一說罷了。

洪熙皇帝去世的時候,朱瞻基已經抵達南京。根據《明史》記載,他接下來的日程是:「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璽書召還。六月辛丑,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庚戌,即皇帝位。」洪熙皇帝病重是在五月十一日,同日海壽緊急出京去召還太子。而朱瞻基是在六月初三抵達良鄉,並在六月十二日登基。從五月十一到六月初三,前後二十二天,兩京之間的距離是兩千兩百三十五里,合一千一百多公里。考慮到還要扣掉海壽趕路的單程,時間十分緊張。

有一種說法認為,真正害死洪熙皇帝的正是太子朱瞻基。因為從日程上來看,朱瞻基如果等海壽抵達南京後再返回,根本來不及。他能在六月三日抵達良鄉,一定是提前返回。他為什麼會提前返回呢?自然是因為太子早知道皇帝要死。

這個說法,源自對明代的郵傳系統不太了解。

明代的郵傳體系從移動方式上來分,可以粗略分成水遞、馬遞與步遞。前兩者顧名思義,是靠船隻與馬、驢等進行消息傳遞,步遞則是靠人的腳力遞送。

和直覺不同,明代的公文傳遞靠人力為多,而且速度不比馬匹慢。在驛道之上,會設置有許多個急遞鋪(到明中期逐漸與驛站合併),兩鋪之間相距均為十里。鋪內駐紮有少壯鋪兵,腰系鈴鐺,一接到公文便立刻飛跑而出,直到下一鋪。

根據規定,兩鋪之間的這十里距離,鋪兵必須在四十五分鐘之內跑完。兩華里折算一公里,也就是說,步遞的移動速度是每小時六七公里。如果大家對這個速度沒概念的話,我這個胖子日常健身,每次會跑上五公里,三十二分鐘之內完成。

那些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完成這個路程,非常輕鬆。

當鋪兵跑到下一鋪之後,會有另外一個鋪兵等候在那兒,交接文書之後,繼續以同樣的速度衝出去。就這樣輪換接力,鋪段相接,每一段都是以最好的狀態前進,無須考慮休息。這種傳遞方式晝夜不停,二十四小時之內,理論距離可以跑出約一百五十公里,三百里地。

這個速度,已和尋常馬遞的速度持平。北京到南京的距離是兩千兩百三十五里,一封文書從北京發出,無論走腳遞還是尋常馬遞,理論速度八天就能送到南京。

但馬遞也可以採取接力輪換的方式,晝夜不停,速度會更快——所謂「八百里加急」。當然,這個「八百里加急」只是理論值,考慮到夜間視野受限、沿途地形阻礙等要素,實際上日行五百里,也就是兩百多公里。不計成本的話,兩京之間單程只要六天時間。(因為還要考慮黃、淮、長三條大河的涉渡。)這種加急傳遞成本極高,參與傳遞的馬匹一定會跑廢掉。只有最緊要的軍情大事,才能用這種方式傳遞。而「召還太子」,恰恰就屬於大事中最要緊的一樁。

考慮到海壽一個人不可能連續八天晝夜賓士,也許朝廷採用的是雙發,正式璽書由海壽攜帶前往,同時也會發出一封信函,通過馬遞先發通知太子。畢竟朝廷最急切的目標不是送達璽書,而是讓太子儘快得知消息,及時返回。

換句話講,在五月十八日之前,朱瞻基完全可能接到來自京城的消息。接下來,他有十五天時間從南京返回北京。這個時間雖然很趕,但不至於完全做不到。朱瞻基的行程暴露弒父陰謀這個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根據《宣宗實錄)的說法,當朱瞻基在南京接到海壽的消息時,南京已經到處在傳言洪熙皇帝去世。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海壽出發時,帶著的是「上不豫」的消息,並不知道次日洪熙駕崩。那麼南京這個傳言,到底何時興起?又是從何而來?

實錄記載得相當含糊。一種可能的解釋是:朱瞻基接到消息後並未封鎖,消息很快傳入城中各處,以訛傳訛,從「不豫」變成了「駕崩」,謠言歪打正著,反成了預言。

無論如何,朱瞻基這時在南京已經不能待下去了,他必須立刻返回京城。這時太子身邊的幕僚勸他說,這是一個敏感時期,必須小心,最好待護衛部隊齊備了再返回。還有人建議,不要走驛路官道,最好從偏僻的小路迅速北上。

從這些提議來看,這些幕僚應該預見到了某種危險,而且就在歸途中。但朱瞻基拒絕了這兩個提議。無論是整齊兵馬還是走小路,都太耽誤時間。他這樣說:「君父在上,天下歸心,豈有他心?且予始至速還,非眾所測。況君父召,豈可稍違!」

朱瞻基到底是跟隨朱棣打過仗的人,頗有決斷。他認為自己剛到南京,即刻返回,這種反應速度遠遠超出別人預料,根本反應不及。朱瞻基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儘快歸京是最重要的,多高的風險都得冒。

至於這個風險是什麼,朱瞻基沒明說。《實錄》里只說他「遂由陽道馳還北京」。陽道即驛道,但究竟是走水驛、陸驛還是水陸交替,實無可考。但在《明史》的《朱高煦傳》里,卻記錄下一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未幾,仁宗崩,宣宗自南京奔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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