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吳定緣做了一個夢。

說不上是美夢,也說不上是噩夢。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時,回到了秦淮河邊、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龍船的爆炸,只不過這次河面上一個倖存的人影也看不到。南京城陷入了混亂,但這一切都跟一個小捕快無關。他回家之後,鐵獅子還沒回來,但請人捎話,說正忙著辦案。還好妹妹在,給他溫好一壺酒,吳定緣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面的混亂很快便平息了。吳不平回家之後,說是白蓮教作亂,已盡數伏法,可惜東宮全軍覆沒。又過了一段時間,京城傳來消息,天子駕崩,因為其他幾個兒子年紀尚小,臨終遺詔讓弟弟漢王監國。沒幾天,漢王變成了天子。

這一切變化,都跟吳定緣無關。他一如既往地頹廢、懶散、平靜,只是每次穿過正陽門,路過後湖、東水關或大紗帽巷時,他便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現,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遺忘了。每到這時,耳畔便會響起聲音,有時是洪亮的男聲,有時是溫柔的女聲,它們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這些聲音總會問同一個問題:「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嗎?」

吳定緣懶得回答,這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吳不平回到家裡,吳定緣看到父親背後眼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這黑影看不清輪廓,卻威壓感十足。

一個粗糲的男子聲從陰影深處傳出來,不是人話,似是什麼咒語。一聽這咒語,吳定緣的頭便開始劇痛,周圍的世界也隨之搖曳晃動,很快就虛化重組成一間漆黑的牢房。陰森的火光躍動,一個面色猙獰之人緩緩走進了牢房……

「啊!」

吳定緣猛然驚醒過來,喘息不已。

待得神志稍定,他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拔步床上。這床橫鋪三層錦褥,外頭小銀鉤上掛著紫紗帳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線。他一撩紗帳走出去,發現自己原來是在一間軒敞靜室內。

屋子布置得素雅簡單,又不失大氣。窗邊一張花楠小几,上頭的膽瓶里插著一枝牡丹,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今早剛換的。案頭一支檀香正燃起裊裊青煙,香氣飄到旁邊一座祁陽石描蝴蝶的圍屏前,便蜷聚在一處,久久不散。

吳定緣揉了揉腦袋,努力回想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最後的記憶,是從司天台上掉下來,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現在身體別處還好,只是右手依舊纏著大塊棉布,他試著想控制手指,卻如石沉大海。這裡被狻猊公子用火銃擊穿,只怕是徹底廢掉了。

一個人掀簾走了進來,吳定緣一見,倒是個熟人,正是在太廟前被他剝光衣衫的海壽。海壽見他醒了,大為驚喜,說陛下讓我在這裡守候,您可算是醒啦。吳定緣問這是哪裡,海壽回答說是在楊士奇楊少傅府上。

海壽叫來幾個侍女,伺候吳定緣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過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們擺布。好不容易折騰完了,又來了一位黑袍醫師診治,一番檢查下來並無大礙,這才離去。吳定緣還沒喘口氣外廊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一個青袍男子推門興沖沖地進來。

「小杏仁?」

于謙的臉色變了變,但見吳定緣臉色仍有些差,終究還是忍住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吳定緣摸了摸後脖頸:「好歹還活著……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趕上天貺節吃糕屑。」于謙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說。

吳定緣沒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麼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發現之前的夢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種可能的未來轉瞬便忘卻了。

「怎麼只有你在?荊溪呢?」

「蘇大夫這幾天沒歇著,日夜在榻前看護,這會兒出府採辦藥材去了。你急什麼?」遲鈍如于謙,也咂摸出一點不同的味道。

海壽在旁邊聽到這裡,趕緊躬身行禮,然後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門去。剩下於謙一個人,不待吳定緣發問,便喋喋不休地講起後來的事來。

六月二日那一場大內紛爭,不能公之於眾,所以還得給天下人演一齣戲。太子不辭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鄉等著百官攜洪熙皇帝的「遺詔」來迎接。

那一段紛爭被刻意抹掉,最終在翰林院史館的正式記錄中,是如此記載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璽書召太子還。五月辛巳,大漸,遺詔傳位皇太子。是日,崩於欽安殿。六月辛丑,太子還至良鄉,受遺詔,入宮發喪,導龍輴出正陽門。」

「聽著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須走這麼一回。」于謙解釋道。

「大蘿蔔就這麼……當上皇上了?」吳定緣咂咂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于謙面色一板:「快閉嘴!不可無禮!好吧,他還沒正式即位,不過也快了,行在禮部給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感慨萬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與驚險,真是恍如隔世。沒想到一個必死之局,居然就這麼一點點被扳回來了。

「對了,南京那邊的好消息也傳來了。襄城伯和鄭太監都相繼蘇醒,狠狠地處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

「那漢王呢?」

一說這個,于謙更興奮了:「你大概還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漢王世子朱瞻坦。嘖嘖,漢王這個兩京之謀啊,以兄弟鬩牆始,以兄弟鬩牆終,也真是諷刺。」吳定緣雖不懂「兄弟鬩牆」之意,但見於謙難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麼好詞。

于謙接著講道:「君無戲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諾,便如約放漢王、朱瞻坦與那批青州旗軍離開了京城。但是,有數支京營緊緊跟隨那支隊伍,形同押送。漢王他們除了樂安州,哪兒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經任何州縣,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該他們體驗體驗咱們的苦楚了。」

「大蘿……皇上就這麼放過他了?」吳定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還不是因為你!」于謙忽然搓了搓手,聲音里多了一絲慚愧,「太子繞路進城這事吧,雖是張侯的計策,但陛下也負疚於心。這幾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說該怎麼跟你解釋。」

吳定緣「嗯」了一聲,沒說什麼。蘇荊溪早提醒過他,張泉必有隱瞞,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玩得這麼絕。

拋開道義不談,張泉這一招「聲東擊西」,用得實在漂亮。先用吳定緣做誘餌,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調去東邊,然後趁機跳出狻猊公子的攔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計畫走通惠河,只怕沒過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軍給圍殺了。

只用吳定緣一條性命,便能換得太子翻盤,換了誰來籌劃,都會這麼選擇。

于謙見吳定緣沒吭聲,以為他心結未解,便勸道:「我可以做證,陛下一直到了無定水上,才知道張侯的計畫。他當時可生氣了,甚至還罵了自己的舅舅,當即就要下船,最後還是蘇姑娘出面,才勉強撫慰住他。後來你也看見了,他為了一個小捕快,居然連篡位藩王都放過了,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聞。」

「行了行了,你別解釋了,我沒事。」吳定緣搖搖頭,「這麼不划算的買賣,難道他就不想想,接下來怎麼辦?讓漢王一直待在樂安州,和沒事人一樣?」

于謙正色道:「事後朝廷徹查,發現漢王的謀劃,可不止我們所見的部分,山東、山西、天津、北直隸皆有軍兵響應,真被他形成了合勢,又是一場靖難之役。所以幾位重臣的意見是,把漢王暫時先放歸樂安州,也不失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順利登基,徹底掌握了局面,再一個一個收拾不遲——所以連呂震,陛下都沒多加申飭,仍留原職。」

「那個呂震?連他都留著,是等著過年嗎?」

吳定緣有點不相信。那傢伙在午門前屢屢作梗,先是故意挑起兩位藩王的紛爭,然後又拋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處地讓漢王推進圖謀。這樣的人,朱瞻基都不處理?

于謙苦笑:「呂震太狡猾了,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明確支持過漢玉,他說的每句話單拿出來聽,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麼明顯罪證,就先放著了。別說他了,就連漢王,明面上也沒說過要做皇帝,只說是來監國。兩京之謀又不能公開,陛下都沒法公開發詔書說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裡先壓制住,再找個別的理由……」

這些朝政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吳定緣聽得有些不耐煩:「總之大蘿蔔現在贏了,對吧?你陞官了沒?」

于謙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驕色:「承蒙陛下不棄,我如今忝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

吳定緣在南京城見過那些御史,個個是頭上生角、雞子里也要挑骨頭的矯情人,一聽於謙居然去做御史,眉頭一皺:「大蘿蔔忒小氣了,怎麼不給你個宰相干干?」

「胡說!胡說!」于謙既驚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資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進小人了嗎?循序漸進,這才是朝廷愛護。」

吳定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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