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首先映入吳定緣眼帘的,是莊重恢宏的午門城樓。

這是一個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闊九間、高拔七丈的硃色門樓,立於厚實的墩台之上,東、西兩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還立有兩棟崇樓。這三面相連,如五峰聳峙,又如一個巨人微屈雙臂,環抱住面前的一個寬闊巨大的廣場。

吳定緣在金陵聽人講過,說京城的午門廣場是用金磚鋪地,特別耀眼。他現在雖然已能親眼看到午門,卻無法確認這一點,因為眼前的廣場上濁浪滾滾,漫成了一片澤國。

這不是簡單的內澇或積水,是真真切切地變成了一片湖泊。從太廟往下俯瞰,什麼河岸垂柳,什麼左右御道,什麼闕門廊廡,統統看不見了。左右兩側的內金水河道與廣場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渾濁水面,讓午門有如一座湖中孤島一般。

很顯然,連日的淫雨讓內金水河喪失了排水功能,甚至還倒灌回來,導致水位瘋狂上涌,直接覆蓋了午門廣場以及周邊區域。幸虧午門城樓巍然屹立,擋住了洪流四泄,否則門後的整個紫禁城都要淪為龍宮。

但也正因為有門樓阻擋,讓洪水泄無可泄,只得蓄積於門前廣場,形成這一幅陸上平湖的奇觀。午門前本來立著一座石制日暑,如今底座承柱幾乎要被水線蓋沒了,可見水深已至少四尺有餘。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絲毫不見緩勢,未來只怕會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樞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狽,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可這番景象,並不是最令吳定緣驚訝的。最讓他瞠目結舌的是,廣場上居然還有人!

準確地說,在廣場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島,孤島上站著兩堆人,和一具棺材。在午門廣場的東測,是一個用竹竿與木板臨時搭建起來的寬台,只堪堪高過洪水一線而已。從寬台的雜亂結構來看,似乎是隨著水勢上漲不斷加高的。

寬台之上,豎著十幾柄碩大的綉團紅羅傘。這本是鹵簿用的儀仗,現在卻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羅傘下方,站著一位身披翟衣、頭戴龍鳳冠的年長女子,氣質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張皇后。她身體站得筆直,雙眼直視前方,像一隻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憊母豹。

在她身旁,還緊緊依偎著兩個少年,俱是身披斬衰。兩個人已困得東倒西歪,若不是母親用手攙著,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必是越王與襄憲王。

在兩位藩王的身後,還有一排排身著素青喪袍的文臣勛貴們,或老或壯,都是長髯飄飄。吳定緣一個都不認得,但估計身份都不低。躲在羅傘下的他們彼此不斷交換著眼神,偶爾還小聲嘀咕兩句。其中有一人與其他人站得略開。

在午門廣場西側,也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寬台,上頭比這邊的人數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別顯眼。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須,外頭雖然披著一件素黑長袍,內裡衣襟卻隱隱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顏色。吳定緣心中一動,這人莫非就是兩京之謀的幕後之人,漢王朱高煦?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見朱高煦臉上雖也盡顯疲色,可彷彿被一種力量強力支撐著,環目圓睜,雙拳攥緊,死死盯住對面,如同餓虎。彷彿只要對方露出一點破綻,他便會猛然躍起將其撕碎。

在他身後,只站著一個人,想必應該是世子朱瞻坦,漢王的次子。

這兩處寬台一東一西,彼此隔水對峙。無論是張皇后還是朱高煦,都沒有做進一步動作,兩邊全都緊繃著,似在彼此忌憚,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吳定緣觀望片刻,才發現在兩處寬台之間,也就是午門廣場的正中央,還有第三處檯子。這檯子相較前兩處要講究得多,方梁圓柱,吊垂白帛,高立銘旌,銘旌上寫著「大行皇帝梓宮」六字。而在檯子正中,居然是一輛沒有套上轅馬的馬車。

這馬車向前傾斜,兩根粗長的車轅撐在地上,上面繪著兩條金龍。車廂極為寬大,上面擱著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槨,車尾還拖下一根粗大的繩子。

儘管吳定緣看不懂禮法上的門道兒,但一見這棺材便可以確認,裡面裝的一定是洪熙皇帝。東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沒想到,京城裡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門廣場前如此詭異地聚齊了。

他們到底發了什麼瘋?為什麼午門前淹成這樣子了,誰都不挪窩?就讓洪熙皇帝的棺材在檯子上晃蕩?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謙在場,一定可以說出個所以然,哪怕是昨葉何或阮安在,說不定也能辨認出幾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這其中的緣由。

本來他打的主意是,設法跟張皇后說上一句話。可眼下張皇后是整個午門前的焦點之一,根本沒法偷偷接近。再者說,現在午門前一片汪洋,三個寬台各成孤島,讓他怎麼靠過去?難不成在眾目睽睽之下游過去嗎?

吳定緣輕輕挪動了一下身軀,把視野放得稍微遠了點。他注意到,在這三處檯子的外圍,還有大批禁軍把守著各處要道,氣氛肅殺,把這個區域圍得鐵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這些士卒也分割開來,他可沒那麼容易能混進來。

趴在太廟頂上的吳定緣嘆了口氣,從這個高度俯瞰過去,午門前就像是一個險惡旋渦,內中暗流涌動,彼此衝撞出一種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有人沒搞清狀況就貿然踏進去,便會被驟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徹底撕碎……

這一局裡的棋子,俱是參天大樹,一隻螻蟻又能做得了什麼?

吳定緣在太廟頂上趴了許久,還是沒理出頭緒,下方的形勢依舊沒任何變化。他甚至開始佩服起午門前那些貴人,平日里養尊處優的他們,居然能在大雨中堅持那麼久,實在是不容易。皇權的吸引力,把他們個個都變成了超人。

快過午時——這個只是吳定緣的猜測,因為靠天色完全無法判斷——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變化。

兩個小宦官,正乘著一條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舢板,在午門前奮力划行著。他們划到東邊寬台邊緣,冒著雨從船上抬下幾個大食盒,把熱氣騰騰的饅頭與餅食送到諸位大員手裡。看來這一場對峙已然持續良久。

吳定緣目光一閃,轉身悄悄從太廟頂上爬下去。他避開守衛的視線,潛身來到太廟與午門之間的闕左門後。太廟是眾殿之尊,所以這裡的門檻比別處都高,恰好把洪水擋在外頭,不致流入廟內。剛才送食的那條小舢板,就停泊在闕左門前。

兩個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階上喘氣,有一個吊梢眼的老宦官跑過來罵道:「懶骨頭!還不快再運點木板過去墊高,水都漲成什麼樣了!台上隨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殺你們!」

兩個小宦官嘆息著,又跌跌撞撞朝外跑去。老宦官罵了幾句,抹一把臉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摟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條胳膊從門後伸出來,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闕左門旁邊的大柏樹林後頭。

這裡的大柏樹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裡站一站,外人根本無從覺察。

「接下來,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否則……」胳膊突然勒緊幾分,勒得老宦官雙眼猛凸。

老宦官拚命點頭,胳膊稍微鬆開了點。他頗識時務,也不趁機掙扎,反而低眉順眼地問尊駕想知道什麼。

「先說說看,你是誰?」

老宦官自稱叫作海壽,早在永樂初年便已服侍宮中,如今已是御馬監的少監。

「哦,這麼說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壽聞言苦笑道:「尊駕不知我御馬監。我雖是少監,可負責的只是近侍雜務,跟朱老公這種實權差遣的提督太監可不一樣。同僚可不敢稱。」

吳定緣道:「這麼說這幾天宮裡的事情,你都很清楚?」

海壽沒有回答,反而長長嘆息了一聲:「老奴在宮中這麼多年,可實在沒見過這種局面。」

「說來聽聽。」

「可是……尊駕到底是誰?為何要打聽這些?」

「少啰嗦,快說!」

海壽驚惶地點了下頭:「好,可這從何說起啊?」

「就從天子昏迷開始吧,給我好好說說。」

於是,在嘩嘩的暴雨聲中,海壽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起來。

「前頭的事兒,老奴就不詳說了,就從五月十二日說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漢王送的續命奇方之後,呼吸也有了,脈搏也回來了,宮裡頭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可是陛下卻遲遲未醒,我們只能拿人蔘、龜鱉、鹿血一起熬出的雞湯往嘴裡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張皇后也罷,漢王也罷,那一班什麼氣運加身的重臣也罷,都沒閑著,日夜祈醮。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還是溘然去世,到臨死連句話兒都沒留下。」

說到這裡,海壽哽咽起來,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演技:「這時漢王站出來說,既然天子駕崩,得趕緊把太子召回來哇,於是幾位大學士一起擬了封詔書,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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