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雨,大雨。

天穹彷彿被撞開了一個大口子,天河傾瀉而下,以無可阻擋的氣勢淹沒了整個天地。

吳定緣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艱難地控制著馬匹緩緩前行。習慣了江南連綿不絕的細雨,他面對北方這種突如其來的宏壯豪雨,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幸運的是,他們選擇的這一條路,是當年永樂修北京城時開拓的走料道。當時從南方運來許多大木、大石,漕河無法承載,就專修了一條通向京城的硬土寬路。路面被夯得極為硬實,十幾年下來仍舊光禿禿的,連雜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這種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著適當的硬度,不致淪為泥濘。

那些急著趕路的人,無論速度如何,至少還能在雨中前行。

「你說的接頭人,就住這附近嗎?」

吳定緣扯開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昨葉何同樣喊回來:「不遠。咱們已經進入大興地界,只要沿著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對了。」

「這場遭瘟的雨……」吳定緣惱怒地低聲嘟囔了一句。

現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時,他們沿途換馬不換人,只用了一天半時間便從滄州趕至大興,可謂神速至極。大興隸屬於順天府,是京城最南邊的一個依郭京縣。若非突遭大雨,本來他們這會兒已經抵達京城。

吳定緣有些焦慮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眯起眼睛,試圖看透這重重的雨簾,把那座牽扯了無數人命運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條蜿蜒向遠方延伸的大路,什麼都看不清。

「掌教莫急,北方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咱們只管趕路便是,不遠了。」

吳定緣「嗯」了一聲,按下心中煩躁,一抖韁繩,催動著胯下不情願的畜生繼續前行。

果然如昨葉何所言,不到半個時辰,雨勢斂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鉛雲依舊密布,不知何時還會再次發作。他們沿著走料道走了約莫二十幾里,終於在道旁看到了一個小村落,旁邊立著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頭寫著「半邊店」三字。

這村子和尋常村落不太一樣,幾乎沒有棚頂或瓦頂的硬山頂,全是平頂長闊的土黃色廂房,一排排鱗次櫛比,擺放得十分密集規整——與其說是聚落,更像是一處大庫房。這些廂房沖大路的一邊都支起攤棚、掛著幌子,無論酒肆、茶鋪、車馬、郎中應有盡有,只是簡陋得很。

昨葉何告訴吳定緣,這裡本是走料道上的一處轉運場。後來京城大建結束,駐場的役夫、庫夫和他們的家屬便長住下來,佔了庫房為家,形成一個旁道而設的村落。庫房當道的一半,拿來開店接待往來客商,另外一半則用來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邊店的名號。

本來大雨傾盆,店家早早收了攤閉了戶。雨一住,只聽門板乒乓作響,各家以極快的速度支起閣窗,把幌子又重新掛起來。沒一會兒工夫,路邊又變得和晴天一樣熱鬧,簡直比雨後的蘑菇鋪得還快。

昨葉何看來是經常前往此地,駕輕就熟。她聽也不聽那些店家的吆喝,徑直走到一處周記車馬店。一進店裡,吳定緣便注意到,牆上的神龕里擱著一尊端坐白蓮台上的彌勒佛。這是他們出發前張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虛實不清,貿然闖入風險太大,最好藉助白蓮教的暗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再視局勢而動。這也是為何昨葉何會隨同吳定緣前往。

店裡夥計迎上來,昨葉何說找你們周老闆,很快一個頭罩網巾、身穿藏青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一見昨葉何,先是一呆,待她從懷裡亮出一朵銅蓮花之後,他的態度變得極為恭敬,立刻招呼夥計把兩人的濕袍子換下,然後領到後屋一處僻靜的小屋裡。

待屏退了左右,關上了房門,他這才咕咚一聲跪倒:「半邊店微末壇祝周德文,拜見上尊護法。」

昨葉何誦了幾句經文,為他磨頂祝祈了一番,方才開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帶這位公子進京一趟,有勞周壇祝做一番功德。」

周德文聽到這要求,臉色有些為難:「是近日要去?」

「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啟程。」昨葉何道。

周德文道:「若是平時,多少人小老也能帶進去。不過最近京城的動靜實在古怪,我們這些開車馬行的,都不往城裡發了。」

昨葉何與吳定緣對視一眼:「有什麼古怪?」

周德文抓了抓網巾:「小老也說不上來,反正九個城門一天到晚都關著,輕易不開。聽城裡出來的人講,宵禁就不提了,連白天上街都不讓隨意走動,到處都是五城兵馬司跟留守衛的兵卒。」

「持續多久了?」

「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

吳定緣眉頭一皺。他出發之前跟張泉談過京中局勢,張泉認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襲之後,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狀態,那麼京城僵局尚能維持一陣。若他支撐不住去世,漢王勢必要開始逼官,屆時局勢便難以預測了。

如今京城氣氛突然如此緊張,顯然是宮中劇變影響到了整個禁軍與城防,這隻有一種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這一趟差事的難度,陡然又提高了一個層級。

昨葉何沉聲道:「無論如何,今晚得把公子送進城去,這是佛母大計,還請周壇祝想想辦法。」

周德文一聽是佛母的意思,搓著手想了一圈,最後一咬牙:「容我再去問問幾位老把式。」他拉開房門,叫來一個夥計吩咐了幾句,然後又回到房間里來,親自給兩位貴客沏茶。

吳定緣微一點頭,這人真是老江湖。白蓮教畢竟身涉不法,他若是自己離開,難免會被懷疑是去官府出首,派別人去打聽,自己留下陪客,這才顯得誠意十足。

吳定緣想到這裡,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這人闊面方頜,面相老成,眉目卻頗細膩,與北人常見的粗礦不太一樣。從穿著來看,這人算得上殷富,不知為何也投身了白蓮教。

他想到這裡,陡然起了警覺,發現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開始像白蓮掌教了。吳定緣強行打斷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來。

周德文的態度倒很熱誠,知無不言,向兩位貴客講了不少京城裡的情形。據他所說,從五月十日之後,北京的氣氛就開始古怪起來,開始只是官府,然後是各處商鋪街市、酒肆青樓也不對勁起來,再後來就連正陽橋附近的乞丐、閑漢都議論起來,街面上隱隱開始不穩。

最古怪的是,按說五城兵馬司早該出來彈壓,可他們卻衙門緊閉,毫無動靜。三大營在城中的駐地同樣安靜得很,平時喧嘩的軍漢們一個都看不見了。這麼一來,城中治安越發亂了,盜竊、搶奪、鬥毆之事層出不窮,以至居民們白天也只敢待在家裡。

這間接證實了張泉的猜測,大內禁軍和城衛軍在這場詭異的宮廷變故中,保持著沉默的中立。在真正的勝利者出現之前,他們不會輕易表露態度。三人正聊著,夥計推門進來了,對周德文嘀咕了幾句。周德文聽到一半,下意識看看外頭天色,又轉回來,似乎難以置信。

「兩位,這事吧……」他努力想著措辭。

「不行?」昨葉何的臉色沉了下來。周德文連忙道:「不,不是不成,而是……怎麼說呢,剛才有個老把式才從宛平縣回來,他說京城讓水給淹啦。」

「啊?」這個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葉何與吳定緣的意料。

「這兩天不是一直下雨嗎,那個老把式說站在盧溝橋上,能看見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露出好大一個裂隙。外郭城牆尚且如此,裡面還不知淹成什麼模樣呢。」

吳定緣狐疑道:「不是說北方乾旱少雨嗎?何至於把京城都淹了?」

周德文道:「這公子就不知了。北方雖然少雨,可從六月到八月卻常有大雨。京城裡頭的溝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麼多,倘若來一陣瓢潑急雨,很容易便積水成澇。」

「就算如此,連城牆都泡塌也太誇張了。」吳定緣在南京見的雨多了,也沒見誇張到這地步的。

「這也不是頭一回啦。我記得永樂十四年那會兒,六月間連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一口氣泡壞了京城十幾里城牆,天棚、門樓、鋪台損毀了十幾所,就連御街都水深數尺,皇上差點出不了門。災後重建,我去各地辦料就辦了一年多。」

一說起來那次澇災,周德文仍是心有餘悸。他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憂心忡忡道:「今天這天氣啊,跟十四年六月那會兒一模一樣。剛才那陣雨怕只是個開場,勸兩位一句不如遲些進去,避上……」

「不用避了,這一場及時雨豈不正好!」吳定緣打斷周德文的話,霍然站起身來,雙目放光。既然局勢不在掌控之中,那就索性攪得更渾一點。

周德文一怔,還要再勸,昨葉何已笑道:「咱們剛說要進城,就來了一場雨把城牆澆塌了,這不正是佛母顯靈嗎?周壇祝你只要把我們送進城去,旁的事不必管,便是大功一件。」

見兩位貴客心意已決,周德文也不好堅持,只得吩咐夥計們備好一輛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