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荊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時分,忽然醒來的。
她的太陽穴很疼,這是溺水者的典型後遺症。蘇荊溪掙扎著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餘溫的葯湯。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于謙熬的,調配很外行,但算是儘力。
蘇荊溪努力回憶著之前發生的事情,她只記得一枚石彈突然破入艙室,自己大叫一聲,暈厥過去,此後的記憶便茫然缺失了。不過在極度痛苦的朦朧中,似乎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在拚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黃連湯里加入了麥冬與枸杞一樣,在苦中滲入了兩縷絲絲的甜意。
她抬頭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錯,照得外面一片靜謐銀光。岸邊那一片片麥田正在快速後移,看來這條船終究擺脫了追擊,順利過閘。蘇荊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來,走出艙室,想要找一個高處。
這條曾經馳騁大洋的海落船,保留著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側敷了一整條杉木質地的護舷厚板。蘇荊溪還很虛弱,便用手扶著這條護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記得那裡有一處絕佳的觀景位置。
整條船很是安靜,大部分乘客與水手都沉沉睡去,偶爾有幾個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頭。蘇荊溪快接近船尾之時,下意識抬頭望去,她愕然發現早有一個人影站在高處,面對著漕河默然不語。
這條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徵,船板從尾部兩側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間則是抱梁與舵桿,構成了一個高翹的窄小平台。從下方望過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兒一戳,恰好將天上那一輪皎潔明月一分為二,說不出地寂寥。
「吳定緣?」
蘇荊溪喊了一聲,影子動了動,卻沒有回答。她腳下一轉,沿著一條窄小的木階朝上走了幾步,卻在一個三層舵墩前停住了。這裡沒有階梯,只垂下來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蘇荊溪深吸了一口氣,雙臂拽住繩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剛到一半便發現拽不住了,手一松,整個人往下掉去。一隻手突然從上面伸下來,一把抓住蘇荊溪的左手,把她拽上了小平台。蘇荊溪忽然記起來了,她在溺水時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股力量。
「謝謝。」蘇荊溪嫣然一笑。吳定緣僵硬地點了下頭,轉過去繼續看漕河水面的漣漪。蘇荊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站在欄杆邊,明顯感覺到旁邊人的呼吸節奏為之一變。
「今天我落水之後,是你跳下來救我的吧?」
「不止我,還有太子。」吳定緣連連申明。
「糟糕,他有箭傷,怎麼能下水呢?這下子於司直和張侯可要怪罪我了。」蘇荊溪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現在太子怎麼樣?」
「呃,他還好,那你,嗯……你呢?」
「在達成目標之前,我絕不會死的。」
吳定緣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開口道:「你知道嗎?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很舒心。」
「是盼著我出事嗎?」蘇荊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是。」吳定緣半是狼狽、半是惱火地分辯道,「我見你落水的那一刻,腦子裡一下子完全空白,什麼身世、復仇、白蓮教、鐵家,那些糾結的事統統都忘了,就連看向太子都忘了頭疼。因為那一刻,我只想把你救出來,就這一件事,沒別的,心無旁茅。」
「是心無旁騖。」
「哦,心無旁騖……我第一次發現,當有了一個無論如何也要達到的目標,所有的煩心事便都消失了。沒有猶豫,不再思前想後,發起狠,咬碎牙一門心思去做,旁的都不重要——我之前從未有過這種體驗。」
蘇荊溪看著這個笨拙的男人,發現他變了。從前的吳定緣即使如此想,也只會冷著臉故意說些惹人厭的話,他性格執拗畏怯,絕不會把心事坦坦蕩蕩表露出來。可船上那一跳,彷彿將他心中的某道枷鎖給打開了。
「那你的目標,到底是什麼?」蘇荊溪饒有興趣地問。
「我不想你死掉。」
這麼直白的回答,反倒讓蘇荊溪面色微紅。她目光游移,無意中看到吳定緣的手裡,似乎緊摸著一束墨紙,那紙兩面都是字。蘇荊溪越看越眼熟,忽然蛾眉一挑,這不是在大紗帽巷宅子時吳定緣寫的供狀嗎?
蘇荊溪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抓到自己,要錄供狀又懶得找紙,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了一面直接用。所以那供狀一面是一絲不苟的柳體晏詞,另一面卻是筆跡拙劣的公門筆錄。
「你大半夜站在船頭捏著它,是不是張侯找我有什麼事?」蘇荊溪眼睛一眯。
吳定緣趕緊解釋:「這供狀是于謙一直帶在身上的。剛才張泉找到我,拿著它問了我幾個問題。問完他把供狀給了我,我就直接出來了。」
「關於我的問題嗎?」
「倒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我之前抓你的具體過程。」吳定緣說到這裡,摸摸鼻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好了,錦湖的事我可一句沒說。」
「沒關係,那件事我已跟太子那邊坦白了。」蘇荊溪淡淡道。
吳定緣一怔,沒想到她就這麼坦白了,旋即鬆了一口氣:「那敢情好。張泉問的問題啊,我可實在答不上來。比如他問我供狀背面那首破……破玩意是誰寫的,我哪兒知道啊。」
蘇荊溪不由得笑出聲來:「那叫《破陣子》,是曲牌名,是宋代的一個詞人晏幾道的手筆。我很喜歡這首詞,沒事就抄一抄——倒讓張候多心了。」
「這詞講什麼的?」
蘇荊溪展開那團紙,曼聲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後來,她的聲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
「什麼意思……」吳定緣一頭霧水。
「這首詞啊,寫的是對一個姑娘的思念。」蘇荊溪雙眸似乎多了一層霧氣,彷彿被映人的月色所侵沁,「庭院里,柳樹下,有人在吹笙歌唱;花叢間,有姊妹們在盪著鞦韆。我想著當年春樓的事,就在這夜月之下,紅窗之前,寫下一封書信,可誰能為我把它寄到小蓮手中呢?紅燭陪著我落淚,吳蠶吐著纏綿的絲線,就像你我當年。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能經得住多少次離別之苦,人豈能像琴弦寸斷那般無情。就這樣在思念中,一年一年地老去,老去。」
說著說著,兩行泛著月光的清淚,悄然滑下蘇刑溪的雙頰,落入水中。她的聲音,隨著淚水的流動顫動起來。
「絳蠟等閑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弦。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她反覆呢喃著最後五個字,哀傷像蠶絲一樣源源不斷地從繭中抽出來,整個人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
吳定緣沒料到這麼一首詞,居然對蘇荊溪造成了這麼劇烈的影響。他怕她陷入魔怔,劈手把供狀奪了下來。蘇荊溪「啊」了一聲,伸手要去搶,卻不防一頭撞向吳定緣的懷裡。有什麼東西,在吳定緣胸口突然炸裂。一雙臂彎,猛然抱住了蘇荊溪,抱得無比堅實。
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與坦誠,讓蘇荊溪的雙眸恢複了些許清明。她嘴唇微微張開,可什麼也沒說,只是輕抬下巴,彷彿為了確認似的,輕輕墊在了吳定緣的肩頭。
吳定緣感覺自己回到了蘇荊溪落水的那一刻。那一瞬間的生死之危,令他不得不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不能退縮,不能糾結,若有半分猶豫,蘇荊溪可能就會死掉。吳定緣只能將其他一切都拋諸腦後,明白直接地衝上前去。
坦誠逼迫出了決絕,決絕又為心意射出了一支指向明確、一往無前的響箭。箭已射出,再不能回頭。
這一次他不再被動受之,而是主動伸開了臂彎。
他擁抱住她的一瞬,心中最先湧現出來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彷彿有一把鐵錨直直拋入水底,將那條在亂流中不知所措的小舟牢牢定住。在這顆定盤之錨的牽繫之下,不只壓抑已久的情愫得以宣洩,就連蓄積於胸的彷徨與迷亂都被這股熱情驅開。他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是誰,該要去做什麼。
「這時候,你不該說些好聽的嗎?」蘇荊溪輕聲道。
「荊溪,你就是我的錨,我的定盤星。」
吳定緣抱緊她,喃喃著。蘇荊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絲瞭然的微笑。她沒有作聲,只是同樣抱緊了他。兩道黑影在月下合為一道,只是那寂寥蕭索的味道卻絲毫未少。兩人默默相擁良久,彼此都沒說什麼。倏然一陣夜風吹過橫帆,令大船搖晃了幾下,吳定緣不由得把蘇荊溪抱得更緊一些,讓她輕輕哼了一聲。
「對,對不起。」吳定緣忙不迭地鬆開幾分。
蘇荊溪抬起手來去摸他的臉:「何必道歉。你終於肯鼓起勇氣,我歡喜還來不及。」她此刻眼波流傳,面帶緋紅,吳定緣看在眼中,覺得說不出地嫵媚動人。蘇荊溪突然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