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次日一早,也就是五月二十九日,這一條海落船順利駛出了德州境內,一路北上。從德州到滄州不過百餘里路,到了下午未正時分,他們已船過交河縣,算是正式離開山東地界,進入北直隸河間府。

從他們離開德州開始,船上一直保持著外松內緊的態勢,隨時防備著敵人的襲擊。可奇怪的是,狻猊公子在臨清的追殺如暴風驟雨,在德州一段卻像是徹底放棄了似的。一路上風平浪靜,一直快到泊頭鎮,也不見任何徵兆。

不過張泉並未因此放鬆警惕,反而下令加快速度。不得不說,張泉真是允文允武的全才,對漕路與操舟之術都了解頗深。何時揚帆借風,何時放緩垂描,哪一處淺灘搶過,哪一彎礁石可以繞行,全數了如指掌。于謙一百詳詳讚歎,說他簡直是漕運總兵官陳喧再世一說辭雖好,只是太不吉利。

有他坐鎮指揮,吳定緣、昨葉何等人難得輕鬆下來,沒事便在甲板上溜達幾圈。只有蘇荊溪把自己關在位於左舷下端的船艙里,除非是給朱瞻基敷藥,否則絕不現身。吳定緣去敲過幾次門,她都回答說犯了欺君之罪,自罰禁閉,弄得吳定緣很是莫名鬱悶,可去問太子又會惹來頭疼,真是左右為難。

昨葉何看在眼裡,只覺好笑。她對吳定緣說你要賺女子開門,可不是這般做法。吳定緣一聽便大發脾氣,說誰要賺蘇大夫開門!然後自己去伙房討得一壇酒來,關起門來吃得爛醉。到了二十九日的未末申初,海落船徐徐開進泊頭鎮。這裡船桅林立,往來如梭,一派極興旺的景象。放眼望去,那大帆數量竟比兩岸的屋脊還多。

據張泉介紹,這泊頭鎮雖然不大,卻東環衡水,西繞滹沱,北負瀛海,南抱廣川,乃是漕河上又一處樞紐。而它之所以如此興旺,除了地理之便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泊頭向北約莫三十里,有一處地界喚作閣上,地勢高隆,如同一座樓閣橫亘在漕河線路之上。朝廷開鑿運河之時,不得已在這裡修起一道閣上閘,搬運南北船隻。那些船工客商、押運旗軍都在泊頭等候過閘,吃吃喝喝之間,遂成全了這座鎮子。

張泉沒有讓海落船在鎮里停下,而是直接北上,開去閣上閘前。他對朱瞻基解釋說,這條海落船看起來品相破敗,可有一樁好處——過閘優先。這種改走河道的海船,不知何時會沉,各地閘關生怕它萬一真在閘前坐了底,後頭全要堵死,索性趕緊放過去。

張泉當初選擇海落船北上,正是考慮到它在途經閣上閘時的排隊優勢。從泊頭鎮到閣上這一段漕河,是少有的筆直河段。朱瞻基站在海落船頭,仰頭遠眺。今日恰好陽光燦然,天地之間瀰漫著一股渺渺清氣極見開放。只見眼前四野平闊,一條白練似的長河直直伸向北方的地平線,如天外劍仙劈出一道劍痕,波光粼粼,極為壯觀。

再想到此河本非天成,而是人工鑿成,饒是太子心事重重,胸中也不由得盪起一股自豪之感:「我大明,竟能完成這等洪業。」

「北方地勢平闊。這裡還不算最平,等一過閣上閘,接下來的路途才是真正的一馬平川,再無地勢鉗制,可以風行水劈直至天津衛了。」張泉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

「舅舅你一個京城的富貴閑人,怎麼對漕河如此熟悉?」朱瞻基忍不住問。

張泉笑了一聲,眼神里透出感慨:「京城裡的人,只知道我是個擅長琴棋書畫、清談弓馬的外戚,可他們不知道,我真正的興趣卻是在實體達用之學上。」

「實體達用?」

「現在的人,一味沉耽於典籍,捧著斷爛朝報整天尋章摘句,兩耳不聞窗外之事。一個工部的博學鴻信,不諳營造法式之勾股;一方上縣父母官,不知道農稼青熟之時令;一位漕河大員,不知浪潮波濤之起伏,豈不荒唐?」說到這裡,張泉伸出一個指頭,「所謂實體達用之學,就是實在、實用之學,是那些可以經國濟民、格物遊藝的學問,這才是洞悉世理的手段。」

張泉雙眼熠熠生輝,朱瞻基還沒見舅舅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過他有些不服氣:「我記得有一次樊遲去請教孔子如何種地和種菜,孔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聖人訓斥樊遲是小人,說只要上面的人懂禮、知義、守信,下面的百姓自然就會誠心來投,不必去學稼圃。」

張泉不屑道:「孔子還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呢。那些經學大師的毛病就在這兒,強作解人,以為只要精通禮法文章,天下萬物便會自動歸位。實學的好處,就在於一個實,去理解萬物的運轉之妙。」他頓了頓,忽又自嘲道,「不過現在朝廷用士,只在四書五經里尋,我是個外戚,不便參加科舉,倒不必受經藝限制,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實事。」

朱瞻基意外地看著張泉,先前他還真不知道,自家舅舅還有這麼一個古怪的愛好。

「不過我得承認,我自己倒不是覺得實學有用才去學,只是單純覺得它美。」

張泉見太子仍有不解,便朝遠處一指:「就拿這條漕河來說,綿延三千五百九十里,皆靠人力而成。殿下你一路走來,應該也能看到吧?瓜洲左右行舟、淮安五壩過閘、南旺魚嘴分水,設計得多麼精妙,計算得多精準,是多棒的巧思啊。這其中巧奪天工之處,可不是文人幾篇無關痛癢的風景詩詞能描摹出來的。我先後走了十幾次,每一次都流連忘返,這一條長河裡面藏著的營造、術數、格物、天文、地理、馭水之術,都是達用的實學啊,太美了。那些寧坐書齋的讀書人,無論如何是體會不到的。」

張泉一說起漕河來,真的是滔滔不絕,一連串的數字、術語傾瀉而出。朱瞻基若不是自己走過一趟,真有些應接不暇。這個舅舅,是真心沉醉在漕河裡,他甚至懷疑,舅舅天南地北交遊那麼廣泛,只是為了有機會出去觀摩這條漕河。

太子皺著眉頭,截口邊:「鹿台也美,阿房也美,可都是窮奢極欲的敗亡之道啊。舅舅,不瞞你說,我這一次沿漕河走了一路,著實見到了不少事情。江準的漁戶為服船役殫精竭慮,淮安的縴夫為維持過壩精疲力竭,我還聽說為了維持漕水豐足,各地要分水借水,以致傷了農時,更不要說每年花費巨億的南糧北運。這大運河美則美矣,卻著實勞民傷財,父皇的想法是對的,早日遷回金陵,百姓便沒這麼大負累了,各安其土,也不會讓宵小藉機生事。」

聽完他的話,張泉的眉頭皺了皺:「漢王借漕河生事,卻不代表漕河無利。遷都一事,我一個外戚不好置喙,但殿下可以再三思。」

「原來舅舅你也是反對遷都那一派的啊?」朱瞻基頗為意外。

「不,我只是可惜。漕河之利,可不止每年輸送京師那些漕糧而已啊……」張泉伸出手臂,情緒略顯激動,「殿下你看看周圍這些船隻,除去漕船之外,還能看到什麼?」

朱瞻基轉頭環顧四周,海落船附近大大小小有幾十條船,逶迤成兩條長隊,南北對開。除卻官家的漕船大幫之外,還有不少來自各地的商船民船。

「您瞧,那條船掛的是遼東都司的旗子,船上八成是東珠,在天津衛上的船,運到杭州可轉運至福建,變成當地誥命夫人脖子上的珠飾;您再看那條船身特別長的,那一根根圓徑粗大的木頭,一定是播州的楠木,它們從赤水河進入長江,再從漕路北上,京城三大殿的修復全靠它們;還有那條,光看吃水就知道,不是興國就是進賢的優質鐵礦,許是要供給山東登萊的船廠;還有那條,對,船頭比較平的那條,甲板上鋪了一地暗棕色的東西,那是廣東徐聞縣的馬蹄良姜,船家一邊走一邊曬,曬到北直隸收起來,大同的邊軍就能直接用上了……」

張泉隨手指出,侃侃而談:「南海的珍奇、湖廣的礦產、江南的絲綢、西北的藥材、塞北的皮毛,這十三省兩直隸天南海北的各種物產,因為有了這一條運河而流走運轉,通達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

「真看不出舅舅您對經商還挺了解的……」

「我剛才說的大利可不只是商賈之利。漕河帶動起的、流動起來的不只是物資,也不只是錢,而是人心,是四方對朝廷的嚮往之心哪。你還記得《擊壤歌》嗎?」

「(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不錯,這是帝堯時一位老農唱的歌。你想想,一個普通百姓的日常吃喝用度,皆出於自家之手,不必出村頭方圓五里,那麼帝力和他有什麼關係?皇帝是誰?大明又是什麼?」

朱瞻基頓時啞口無言,經筵老師教過這段,可都是讚賞態度,他還從來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

「若這老農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糧,節慶有劍南醇酒,病了可服遼東人蔘,閨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約馬面裙,兒子騎著甘陝青馬,手執遵化鑌鐵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還只是村中一隅?可會知道天下之廣,大明之盛?可會在上元、中秋遙祝天子萬壽?」張泉的情緒有些激昂起來。

「百貨流通,這是一朝之命脈所在。譬之如人,若是一個人血液壅滯,無處能通,豈能長久?只有血液經行四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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