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在朱瞻基心目中,京城是最不可解的一個謎。

從南京寶船爆炸開始,太子一路逃亡,慢慢地看清了兩京之謀的輪廓。朱卜花、郭芝閔、汪極、白蓮教、靳榮、漢王……一個又一個環節浮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能——可是,最重要也是關鍵的京城,卻始終籠罩在一層迷霧裡。

雖然當年靖難,同樣也是叔叔造侄子的反,但燕王朱棣好歹是一方守臣,手握邊軍,坐擁北平大城,與南軍旗鼓相當。而如今漢王只是一個樂安州的藩王,他到底要施展出什麼手段,才能讓洪熙皇帝突陷不豫,讓一乾重臣不置一詞,讓京營、禁軍按兵不動,讓後宮之主張皇后只能發出一封語焉不詳的密函?

所有的疑問,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漢王在京城到底想幹什麼、能幹什麼?

在這一路上,太子和于謙曾經探討過很多種可能,可都沒有結論。即使是昨葉何加入之後,也給不出答案。白蓮教只負責南京一個環節,京城的事則完全不清楚。那裡就像是垂下了一面厚厚的帷幕,把真相隱藏其中。

唯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就只有從帷幕中提前離開的張泉。

「等一等!先把你的事說清楚!」

這時于謙卻先站出來,用眼睛去瞪昨葉何。接下來要談論的,是宮闈陰私,這個白蓮教的護法還沒交代明白,豈可旁聽與聞。昨葉何早有準備,她瞥了吳定緣一眼,當著眾人從容說起濟南之事。

她此時講的故事,與講給太子聽的版本一般無二。于謙聽到梁興甫已死,不由得大大鬆了一口氣。只是張泉冷笑道:「你們那什麼佛母,倒打得好算盤。一邊敗了事,便投向另外一邊,當大明宗室是市集上賣菜的嗎?」

昨葉何不慌不忙,整枉下拜:「佛母自知罪孽深重,命我儘力彌補前過。若張侯無意,在此殺了民女,亦無怨。反正我教虛實,太子已是盡知,他日登基理政,相信會小有裨益。」

張泉鼻孔里哼了一聲,在他聽來,這就是威脅。可朱瞻基聽在耳朵里,卻別有一番意味。白蓮教因何而聚、緣何而反,他是親身體會過的。昨葉何這一番話,不完全是威脅,倒有幾分勸諫的意味。

想到這裡,朱瞻基擺了擺手:「且不論此前白蓮教如何助紂為虐,本王離開濟南的時候,他們畢竟出力甚多。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具體如何獎懲,待事了之後再議不遲。」

張泉道了聲「是」,不再追究,只是那一雙犀利目光,始終注視著昨葉何。昨葉何絲毫不以為忤,先沖太子盈盈一拜,說我去伙房找點吃的,然後離開了船艙。

她一離開,氣氛變得稍微鬆快了些。張泉凝眉思忖,似乎在想如何開講。于謙幾次躍躍欲試,但都強忍下去,不好越俎代庖。

「陛下可能還活著。」這是張泉的第一句話。

太子等人都是一喜,可看張泉的神情,卻完全不像慶幸的模樣。

「待我從頭說起。殿下你離京是在五月三日。據當值的小宦官說,接下來連續七日之內,陛下先後臨幸了二十幾位宮人,內官監甚至不及造冊擬號……」

張泉說得很隱晦,可朱瞻基不免有些尷尬。他父親什麼都好,唯獨有寡人之疾,於床笫之間沒有節制,舅舅當著眾人的面提起這事,實在麵皮無光。張泉繼續道:「陛下體態肥胖,平時氣虛得很,卻突然如此精力旺盛,不能不令人生疑。據說是一位道人進獻了一味叫作先天丹的丹藥所致。到了五月十一日,內鬧未除,陛下突然暈厥於床榻之上,太醫院束手無策,醫案里只含糊說是陰症內風。」

這時蘇荊溪突然截口問道:「陛下發病時,喉中可有滾痰之徵?」

張泉一怔,先看看太子,見他點頭首肯,便回答道:「喉中確實有痰聲,綿綿不斷。」

蘇荊溪道:「這先天丹我略有耳聞,可不是什麼道家仙丹,而是江淮間流行的一味媚葯。其中除了肉歡蓉、海馬、淫羊猛等催情之物外,還用了斑鱉等烈物。行葯之時,血涌如洪,若是青壯健漢服用還好,若是體態肥大者,極容易因為情志過極導致氣血逆亂,夾痰上擾,引發中風。」

蘇荊溪於藥石一近極為精通,她這麼一解說,眾人心中如明鏡一般,這毫無疑問是針對洪熙皇帝施的手段。

張泉嘆道:「錦衣衛第一時間拿下做薦人的小宦官,再想去捉拿那個叫玄元子的道士,可他卻早已死於自家道觀之內。」

蘇荊溪搖搖頭,不再言語。

張泉繼續說道:「先天丹的事,死無對證,可天子還得救。到了五月十二日,太醫院向張皇后以及幾位大學士宣布天子大漸,脈象持續衰弱下去,呼吸時斷時續,已是回天乏術。大學士們商議儘快召回太子,以定人心。可就在這一天,漢王突然出現在了紫禁城內。」

朱瞻基心中一凜,原來叔叔竟早不在樂安州了。

「本來藩王無詔離藩,乃是大罪。可漢王打的旗號,是來拜祭他與皇帝的生母仁孝皇后,沒人敢攔。他一進宮,便直入欽安殿,趴在皇帝床榻邊大哭了一通,然後怒斥周圍人等,說你們為何束手旁觀,難道要謀害我親兄長?」說到這裡,張泉冷笑一聲,「其實誰都知道,漢王口是心非,可他占著大義,大家也不好說什麼,幾位大學士決定靜觀其變,看他耍什麼花樣。」

「可這時候,漢王拿出了一張藥方,說這是續命奇方,可以救回兄長。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意料——要知道,救活皇帝,他還是得乖乖回去當藩王;救不活皇帝,那獄君之罪就得扣到他頭上了。漢王何時這麼兄友弟恭,有常棣之德了?」

張泉說著說著,自己先搖了搖頭,繼續道:「當時張皇后和幾位大學士,誰也不知該如何應對,躊踏不決。漢王一拍胸脯,說我皇兄危在旦夕,你們這些人居然還瞻前顧後,這樣好了!我立下軍令狀,這藥方若真治死皇兄,我為他殉葬,總行了吧?

「在漢王的強烈壓力下,張皇后和幾位大學士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允他一試。沒想到一試之下,這續命奇方居然真的奏效。」

朱瞻基聽到這裡,忍不住「啊」了一聲,差點直起身來。這時蘇荊溪皺起眉頭道:「這續命奇方是怎麼寫的?」

張泉搖頭:「這個卻不知道了。但藥效是有的,天子脈象、呼吸、心跳俱回,只是……」說到這裡,他一陣苦笑:「只是陛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連眼皮都抬不起分毫,整個人有若一尊活泥塑。」

張泉沒往下說,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一位皇帝陷入這種狀況,是一件多麼麻煩的事。

他不能理事,不能決策,沒法表達任何意見,可他偏偏還活著。沒人敢宣布駕崩,沒人敢張羅繼位之事,萬一天子又醒過來呢?這可是犯極大忌諱的事。可以想像,欽安殿內會陷入一片尷尬的僵局。

「這個時候,漢王又說話了。他說這續命奇方分作內、外兩方。外方用藥石,只能治標,讓天子維持呼吸;內方則是一種叫作顯見北辰大醮的科儀,須請身負氣運之人誠心祈醮,內外合用,才能讓皇帝徹底恢複神志。」

「什麼叫身負氣運之人?」

「太師張輔、少師秦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元吉、少保黃淮,以及太子少師呂震、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金幼孜!」這一長串名字聽下來,朱瞻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洪熙皇帝即位之後,搞了一個「三公三孤三師」之制,恢複了九個榮銜,頒發給身邊的心腹之臣。除了遠鎮雲南的太傅沐晟、遠鎮寧夏的太保陳懋不在,洪熙一朝的三公、三孤、三師全在欽安殿上了。

漢王點名要這些重臣,等於將整個中樞一網打盡。

「我叔叔是想借口祈醮,隔絕朝廷諸臣與父皇的聯繫?」朱瞻基眉頭一挑,他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事例實在見得太多了。

張泉輕嘆:「你說錯了。漢王的要求正好相反,他讓這份名單上的人留在欽安殿不得離開,說要用顯見北辰大醮借用他們身上的氣運,近身為天子加持。」

這不是要隔絕天子與朝臣,這是要把整個大明的核心決策層都與外界隔絕啊。朱瞻基驚嘆於叔叔的野心:「那班大臣難道會乖乖聽命?」

張泉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大家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可漢王那外方真的把天子救活了,他的內方便沒人敢不信,也沒人敢拒絕參加齋醮——哪個若稍做質疑,萬一天子突然駕崩,豈不就成了他的責任?」

太子沉默下來。他知道這些人不是鐵板一塊,比如呂震與楊士奇就是死對頭,這個節骨眼上誰露出一點破綻,都會被對頭抓住把柄。漢王開列的這份名單,顯然是算準了他們會彼此牽制。

「於是這一班公孤諸臣齊聚欽安殿內,日夜祈醮。就連張皇后以下所有嬪妃,也都謹留後宮,不得輕易走動。整個紫禁城被完全封鎖起來,由御馬監的勇士營內控,外城的五軍、三千、神機三大京營與順天府也收到指令,封城閉門,非上諭不得開啟。」

朱瞻基先是眼前一黑,若三大京營與禁軍都被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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