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高大為抬起右手,扶了扶雨笠的前檐,彷彿這樣就能讓陰鷙目光穿透嘩嘩的雨簾,捕捉到逃亡者的身影。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實在來得太不是時候。

他們這一彪精騎漏夜出城,很快便發現了太子一行的動向。那些傢伙實在可笑,居然想利用城北沼澤甩開追兵,也不想想,山東都司對濟南城附近地勢的了解會不如他們?本來高大為這一隊人躡蹤而至,已幾乎咬住了太子的尾巴。沒承想,五月天說變就變,明明前一刻還星疏月朗,突然一陣急雨澆了下來,城北沼澤頓成澤國。

眼前的雨水幾乎連成一條線,泥濘的地面泛起無數泡泡,如果放馬賓士,很容易把蹄子陷進去。縱然高大為再著急,也只能下令全體換上雨笠和油披子,放緩徐行。

高大為安慰自己,大雨是公平的,同樣也會對逃亡者造成麻煩。對方是兩人一騎,在雨中沼澤行進只會更加艱苦。最好是他們貿然強行,然後陷在某一處泥坑裡,等著我去收撿。高大為一邊想著,一邊輕輕磨動後槽牙。

他跟隨了靳榮許多年,死活不願意外放出去做個百戶,寧可跟在身邊做個親隨。什麼政爭,什麼謀叛,高大為都不懂。他就認準一件事,今晚靳頭兒遭的罪,那幾個逃亡者都要輪流承受一遍。

高大為同隊的這三十多名騎士,都是同樣的心思。每個人都目睹了靳榮的慘狀,每個人都迫不及待要替主家報仇。對方四個人,只怕到時候還不夠分呢。懷揣著滔天的殺意,這隊精騎以迅猛的速度切入沼澤,撞破重重水簾,踏過溪溝,在泥濘的地面踏起一朵朵泥花,就像飢餓的狼群橫穿森林。

這場雨中的突進約莫待續了一個時辰,他們似乎已抵達了沼澤的另外一端。高大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感覺雨勢減弱了一點,對旁人喝道:「咱們到哪兒了?」

「應該到齊河縣了。」一個熟悉濟南地理的騎士回答。

齊河縣在濟南的西北方向,有一條西北官道斜穿而過,經禹城、平原和馬頰河,在德州與漕河交匯。京城與濟南之間的聯絡往來,都靠這條大道連接。高大為發出一陣冷笑,太子肯定是打算奔德州而去,這最好不過,就怕他漫無目的亂跑。

高大為撒出幾個擅長辨別行蹤的騎士,重點搜索通往西北官道的方向。雖然大雨衝掉了大部分痕迹,可這些眼如鷹隼般的老兵還是發現了幾堆被雨水泡爛的新鮮馬糞。

「官道並不是這個方向。」帶路的那位騎士一臉迷惑,「他們走的路稍微偏西了點。」

「那是通往哪裡?」

「那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趙牛河,很短,從長清的連楊堤一直流到禹縣就斷了。」

高大為摩挲著下巴,也有些迷惑。開始他以為太子打算棄馬乘船,可是這條河根本流不到德州,何況大雨還在下,河灘跑起馬來十分危險,這又是何必?

想了一圈,他也沒想明白。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確實往那邊去了,而且是兩匹馬,沒有分頭逃命的跡象。高大為把雨笠一拍,惡狠狠道:「管他娘的,追上去再說!」騎士們齊聲應諾在高大為的帶領下,他們死死向著馬糞遺留下來的方向,飛速向前追去。

不知太子的坐騎是不是拉了肚子,每走百十來步,地上就會遺落一點點馬糞,哩哩啦啦,始終不斷,簡直就是最醒目的坐標。

暗夜裡的大雨,犀利得如同伏兵亂箭齊發。雨笠和油披早就不管什麼用了,每一個人渾身都濕透了,連坐騎的馬鬢上都浸飽了水汽,隨著上下顛簸不斷甩出。眼看都要追出齊河縣縣境了,突然最前方的哨探叫道:「有點子!」

眾人一齊向前看去,雨中似乎閃過兩匹馬的影子,在朝著西邊拚命跑。所有人精神一振,追了這麼久,總算抓到尾巴了,一時間無不奮勇向前。

他們追著追著,不知不覺進入了一條巨大的土溝里。這土溝闊約十五步,深約二丈,兩側都是陡峭的斜坡,中間是一條蜿蜒長槽,看起來像是個倒梯形。槽底荒蕪很久,東一塊、西一塊的,不是野生灌木就是莊戶人家偷偷開的菜田。騎兵們不得不排成一字長龍前行,像一把直刀緩緩插入鞘中。

高大為一邊駕馭著馬匹,一邊問那個帶路的騎士:「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古怪?」那騎士道:「這裡原來是條河,叫利民河,老發水。洪武年間有個姓趙的縣令和一個姓牛的縣丞,倆人重新開了條新河,把水全引去了,所以老百姓都叫它趙牛河。這條舊河道,便荒棄成了一道利民溝。」

高大為聽完,鬆了一口氣,把最後的警惕也放下了。既然是條幹涸的河道,下點雨肯定不會造成什麼麻煩。對方就四個人,更不可能設下埋伏。太子那一黨大概是慌不擇路,所以才會跑進這裡來。這種地形,對追兵來說實在很舒服,只要往前跑就夠了。

「全力追!」

高大為下達了最終的突擊命令。這意味著他們不必再體恤馬力,更不必擔心傷了蹄腿什麼的,只要能達到目的就行。騎兵們齊聲發出一聲喊,各自催動坐騎,一時間溝底的馬蹄聲如雨落,甚至壓過了真正的雨聲。

這條利民溝並不算十分筆直,它的走向就像蛇身一樣彎彎繞繞。所幸溝底還算平坦,騎兵們在溝底向前風馳電掣,很快便在一處急拐彎處,追及那幾個逃亡者。嚴格來說,馬有兩匹,但只有一個逃亡者,看穿著正是太子。他勒馬停在拐角處,彷彿在等著他們到來。

高大為一見仇人,眼睛登時紅了。他不暇多想,一踢馬肚子,拔刀、催速、發令一系列動作同時完成。麾下騎兵也紛紛亮出武器,以高大為為中心,沿兩翼向前延伸,赫然是三面包抄用的鶴翼陣。

這些騎兵素質相當可以,在雨夜深溝這種逼仄環境下,仍能如此迅捷地變陣突擊。他們與太子的距離在飛快縮短,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眼看就可以伸手將其擒下。太子終於動了。他一抖韁繩,轉身要跑。高大為正要喝令擒拿,心中卻沒來由地湧現出兩樁警兆。

一樁是太子的身形。太子身材不算長大,略顯矮胖,可眼前那位「太子」卻是高高瘦瘦。剛才離得遠了,還看不太清楚,這會兒湊近了,卻能輕易分辨兩者差異。

即使是假的,其實也不妨。因為兩匹馬都在眼前,這意味著真太子棄馬步行,根本逃不出去多遠,就算逃出去,也趕不及上京,無論怎樣都是輸。可高大為還未及細思,第二樁警兆又從身後傳來。

這是一種古怪的聲音,低沉如雷,奔騰如馬,還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咆哮和碰撞。它由遠及近,推進速度極快,幾乎一霎時,便在耳朵里變得清晰起來。高大為渾身的寒毛陡然高豎,直覺告訴他,這個聲音比假太子要危險得多。坐騎沖得太狠,一時不及收束,他只好把頭轉回去。

然後高大為看到了一條龍。

這是一條通體皆是水花的巨龍,水頭翻湧,濁浪排空,在暗夜裡顯得格外猙獰。它扭動著身軀,正沿著利民溝狹長的漕道飛速撲過來。所到之處,溝渠被灌滿,蓬草被淹沒,矮樹與棚舍被衝垮,溝底的所有東西都被水勢席捲一空。

僅僅只是一時恍神,隊列最後的幾名騎兵來不及出聲,便連人帶馬被這股洪水吞沒。高大為這才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地大吼道:「不要停,向前跑!」

他不愧是積年老將,一念便抓到了關鍵。這條利民溝的河床有兩丈多深,情急之下,根本攀爬不上去,幾下就被洪水沖走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是沿著溝底向前疾馳,緊貼坡邊,邊跑邊往上切,才能勉強趕在洪水衝過來之前攀上河岸。

騎兵們本來沉浸在抓到太子的喜悅中,卻一下子陷入了極度的驚慌。反應比較慢的幾個,一下子便被淹沒了。其他人嚇得紛紛刺馬疾行,隊伍登時散亂不堪。在他們前面,那個假太子也開始加速跑起來。

於是,剛剛還是殺氣騰騰的圍捕,一下子變成了生死競速。他們誰也顧不得誰,都埋頭狂抽著坐騎,躍前狂奔。身後的水龍奔騰著、咆哮著,以無可逃避的姿態向前推進,一口口,一個個地把吊尾的倒霉鬼們吃掉。這讓倖存者們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高大為反應最快,坐騎最精悍,所以跑得比其他人都要突前一些,幾乎可以望到假太子的脊背。他咬緊牙關,拚命抑制住自己揮刀劈上去的慾望,繼續催動馬匹。突然之間,他看到假太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假太子猛一提韁繩,雙腿猛夾,讓坐騎向前高高躍起了一下。高大為登時醒悟,急忙也做了同樣的姿勢,僥倖躍了過去。可他身後那些騎兵,卻來不及反應。只聽馬匹們突然發出痛苦的悲鳴,前蹄似乎被什麼東西絆到,朝前彎折跪地,把主人甩了出去。

而後面的騎兵仍保持著高速,狠狠撞在前方的馬匹身上。一個撞一個,接連不斷,人與馬擠撞成一大團驚慌失措的肉堆。那些倖存的騎兵還沒爬起,便被轉瞬而至的洪水捲走。原來在這個位置,早早橫著一根樹榦。樹榦很長,幾乎橫穿整個溝底,像是咽喉里的一根魚刺。而且四周滿是蒿草,若非事先知道,誰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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