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墮入完全的黑暗之前,驚恐伴隨著劇痛,鞭打著靳榮的意志。之前明明搜得很乾凈了,這玩意太子是從哪裡弄來的?

「這是朱卜花送我的!今天我把它還給你!」

朱瞻基吼叫著,又一次把拳頭砸上去,令靳榮的左眼濺出更多血花。他用力太過,右肩有大塊血跡在迅速擴散,可太子毫不關心,兇猛地轉到靳榮背後,一腳踹在腿彎處,令這位「軍中關公」雙膝跪地,然後拔出他腰間的直柄刀,橫在他的咽喉處。

這一連串動作乾淨利落、迅猛百接,彷彿胸中有一股惡氣傾瀉而出。

那些衛指揮使和千戶沒反應過來,怎麼短短一瞬間就形勢逆轉,靳榮反落到太子手裡了?他們大驚失色,一起要衝上來救人。朱瞻基卻斷喝一聲:「退開!」

帶著漂亮鋼紋的精白利刃,頂在了靳榮的咽喉上。這些人只得聽從朱瞻基的要求,遲疑地朝後退了幾步。

「吳定緣,你還活著嗎?」朱瞻基嗓子嘶啞,剛才那一聲怒吼把聲帶都幾乎扯壞了。

「還活著大蘿蔔。」

「放開他!」朱瞻基抓住靳榮的頭髮往後一扯,讓咽喉更貼近刀刃。

靳榮親兵們趕緊鬆開了手。吳定緣勉強從地上爬起來,強忍胳膊上的劇痛,朝這邊晃晃悠悠看過來。他一見到太子右肩的血跡,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傢伙太狠了,竟然直接挖出了深埋肩肉的箭鏃,這一下子蘇荊溪前功盡棄,右肩的筋骨怕是徹底廢了。

但若非如此,今天這局面也難以打破。

吳定緣知道當下不是矯情之時,他迅速跑到太子身旁,替他握住直刀控制靳榮。太子剛一鬆手,身子一個趔趄,捂著右肩差點倒下去。一個人要承受多大的痛楚,才能硬生生從自己的血肉里摳出箭頭來。這種體驗,連吳定緣都不敢想像。他努力把這些無謂的感嘆都驅散掉,把直刀在靳榮咽喉上一貼:「快讓所有人都停手!」

靳榮血流滿面,卻只是悶哼了一聲,既不求饒,也不呼救。吳定緣不能真的殺掉他,只好抬頭沖那些衛指揮使與千戶喝道:「不想他完蛋的話,就快喊住你們的手下!」

幾個衛指揮使、千戶連忙答應下來。忽然靳榮有個老親兵放聲大哭,跪在地上,懇求先給主家止血。朱瞻基正要點頭允許,吳定緣已先喊出來:「你們不許靠近,只能扔些止血散和布巾過來。」

親兵們急忙把一袋軍中傷葯和布卷拋過來,吳定緣把刀鋒稍稍鬆了一點,讓靳榮自己包紮。靳榮到底是老兵,雖然雙眼俱失,但硬氣地一聲不吭,雙手穩穩地處理起傷口來。

傷葯他只用了一半,另外一半則被朱瞻基拿走,給自己的右肩包紮。剛才那一狠命拔,讓箭鏃反鉤扯起了一片血肉,本來快痊癒的傷口徹底毀了。趁著這個空當,衛指揮使和千戶們飛快地跑到旗台下,呼喊麾下衛官住手。

此時的旗台下一片狼藉。梁興甫被一層層漁網纏住,動彈不得,在他周圍密密麻麻躺著幾十個衛官。更多的衛官紅著眼睛,一邊叱罵一邊用鋼叉、直刀不斷朝漁網裡刺,將他刺得渾身像個血葫蘆。梁興甫當真悍勇無匹,他憑一己之力吸住了整個大校場幾百人的注意力,下面居然一個人都沒留意旗台上發生的事。

一直聽到幾個長官匆匆跑下來呼喚停手,這些衛官才驚覺旗台上的異變。這才多一會兒,總兵官居然成了階下囚?他們面面相覷,滿腹疑惑,一起朝旗台聚攏而來,很快便把檯子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大校場內一時間陷入了一個奇妙的僵局。山東都司的衛官們不敢靠近高台,唯恐傷了指揮使;高台上的幾個人也無法突圍而出。兩邊的均勢,全落在了吳定緣手中那一口鋼刀之上。幾百雙眼睛就這麼盯著台上,個個目光凜冽,殺意盎然。吳定緣卻像是全無感知一樣,對著台下一指梁興甫:「放他過來!」

幾個千戶看了眼血流滿面的靳榮,無奈地發出軍令。很快有幾個人扯著漁網,把梁興甫一路扯到旗台下,周圍無數仇恨的目光射過來。他一身血肉模糊,燒傷形成的血痴都被翻起來,幾乎看不出是個人,可仍舊姿態穩穩地站在原地,鐵塔般穩當。周圍的人握著兵刃,很有默契地與他保持著距離,否則那壓迫感會令人無法呼吸。旗台上有幾桿高燈,比周圍要明亮得多。

梁興甫剛剛走上高台,人群忽然發生了一陣騷動。

「是梁興甫!」一個聲音顫抖著喊道。緊接著另外一個聲音也驚叫起來:「真的是他!」

「原來他還活著?」第三個聲音充滿了恐慌。

叫出聲音的人,至少都是總旗以上的衛所衛官。這些細小的漣漪接連不斷地泛起,讓校場沸騰得像要開了鍋。剛才梁興甫在黑暗中力戰幾百人的神威,居然還不如現在露臉所造成的震動大。

梁興甫面無表情,毫無得色。吳定緣倒是吃驚不小,這個名字居然會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難道他跟山東都司有過節?是了,他是白蓮教的護法,想必曾跟山東都司的軍隊交過手,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還真是梁興甫啊?」

一旁朱瞻基瞪圓了眼睛,他的驚駭不比別人小。梁興甫像一尊殺神從南京跟到淮安,簡直快成了噩夢,怎麼一到濟南反成了救兵了?吳定緣沒空詳細解釋,只是沉聲道:「白蓮教已歸正。」

朱瞻基還沒感嘆,單目流血的靳榮先冷哼了一聲,隨即含混不清地嘀咕了一聲:「想不到,他也來了。」

吳定緣眉頭一皺:「你也認識梁興甫?」

靳榮道:「就算我瞎了,耳朵也能認出來這個人。二十多年了,他竟還活著。」

吳定緣心中大起疑雲,二十多年?這麼說來,靳榮早在永樂之前就認識梁興甫了,比佛母起事更早。不過眼下這局勢不容他刨根問底。於是吳定緣一晃刀柄,逼住靳榮:「少說廢話!快讓你的手下都退開。」

靳榮冷冷道:「沒用的。」

吳定緣手腕一抖,刀鋒壓下:「你不說也無妨。只要你死了,你猜那些人會跟誰走?是一個死了的叛衛官軍,還是如假包換的大明太子爺?」

叛亂這種事本來心理壓力就大,現在首腦又被挾持,群龍無首。只消太子堂堂正正亮出真身,佔了大義名分,台下那幾百名衛官還能向誰效忠?

可出乎吳定緣意料的是,靳榮還沒發話,朱瞻基卻先搖起頭來:「沒用的。」吳定緣莫名其妙,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太子隨即又補了一句:「他和朱卜花是老戰友,皆是漢王麾下。整個山東都司的兵馬,都是我叔叔的舊部。」

「你自己猜出來的?看來還不算太沒用。」靳榮難得地誇讚了他一句。

「你們真是……好謀劃。」太子感慨了一句。

當他猜到幕後貴人是漢王,一切線索都有了解釋。朱卜花帶勇士營南下,是為了確保在南京幹掉太子;靳榮則暗中在濟南集結山東都司的兵馬,北上京城,成為漢王篡位最為鋒利的一把利刃。

兩京之謀的全貌,至此顯露出了大半布局。北京、南京、濟南三點並發,格局之奢闊,令人咋舌。

所以太子說沒用。願意來濟南的衛官,一定都是靳榮的死忠心腹。一旦靳榮被殺,這些人與其跪求太子寬恕,更可能是一擁而上,把朱瞻基、吳定緣等人刺成肉泥,然後一鬨而散。吳定緣遺憾地「嘖」了一聲,只好放棄了勸說衛官們投降的幻想。

朱瞻基捂著右肩,鮮血順著指縫緩緩流出來。吳定緣不敢再耽擱,對台下大聲道:「給我們備好三匹快馬來,搬開北轅門的拒馬,要快!」

台下的人一陣轟亂,吳定緣把靳榮的肩膀一推,厲聲道:「快!」那幾個衛指揮使和千戶沒奈何,只好吩咐下去。過不多時,有人牽來三匹高頭駿馬,鞍轡齊備。

「牽到台邊,讓開一條路!」吳定緣說,緩慢地在靳榮的脖頸上划出一道血痕。

下面的衛官眼睛都要噴出火來,可是誰也不敢害了長官性命,只好後退幾步,讓出一條路來。吳定緣比了一個手勢,朱瞻基先跳下台去,翻身上馬。梁興甫也站起身來,但他沒有急著上馬,而是接過吳定緣的鋼刀:「你先走。」

吳定緣顧不上感嘆病佛敵這莫名的體貼,他縱身跳下台去,也翻上一匹馬。梁興甫挾持著靳榮走到台邊,突然念誦起《要行捨身經》來。吳定緣突然寒毛一豎,上次聽到經文,自己差點被凌遲處死,這次病佛敵又要發什麼瘋?

只見梁興甫緩緩垂下鋼刀,手腕突然一轉,在靳榮腿上削下一塊肉來。靳榮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呼。這一下子衛官們急了,紛紛朝前擁來,梁興甫一晃刀刃,再次把他們逼退。只是這一進一退,讓離開的空隙越發狹窄。

「梁興甫!」

吳定緣起了急,這個節骨眼上,何必節外生枝。梁興甫的眼神十分平靜:「有些舊事要處理。」說完手起刀落,又從靳榮手臂上削下一塊血肉。

吳定緣知道這傢伙瘋起來,根本不管不顧。眼下情勢緊急,也只好隨他去。他轉身一抖韁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