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裡就是白蓮教的佛母總壇啊?」

蘇荊溪仰起頭來,微微發出驚嘆。眼前這座其貌不揚的白衣庵,居然隱藏著攪亂兩京五省的佛母,觀感差異實在有點巨大。不過現在佛母已經不在了,不知這座小庵日後的命運會是怎樣。

蘇荊溪側過頭,看到吳定緣站在庵門口,臉露遲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銅錢問卜嗎?」

吳定緣搖搖頭:「不必了。這件事我沒的選擇,問什麼神仙也是一樣。」

「你這個想法,只怕連神仙都猜不到。」蘇荊溪感嘆了一句,「居然要請白蓮教來救太子。雖說世事無常,可這變化也太大了。咱們離開金陵時,可絕想不到今日。」

「為了償還救命之恩,我別無選擇。」

吳定緣面無表情地強調了一句,彷彿怕別人誤會似的。蘇荊溪笑了笑,並不去說破,至少「別無選擇」四字,是他真實的想法。

吳定緣和蘇荊溪在濟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揮使司救人勢比登天。兩人商量了一圈之後,吳定緣尷尬地發現,自己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找白蓮教援手。

白蓮教在濟南經營這麼多年,根基深厚無比,調動的資源也極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這件事,讓他們與兩京之謀的幕後黑手徹底決裂。從那一刻開始,白蓮教必須另謀生路,吳定緣相信昨葉何這種現實的人,會做出最理智的決定。

唯一可慮的是她恐怕會趁機提出條件。一想到佛母臨終前的遺囑,吳定緣就一陣頭疼。可為了把朱瞻基救出來,他也只能迎難而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放鬆,正要一腳邁進庵中時,忽然「吱呀」一聲,大門從內側被拉開,探出一個比門神面相還兇惡的大腦袋。蘇荊溪雖有心理準備,可看到梁興甫,還是「啊」了一聲,朝後退去。吳定緣第一時間擋在她面前,側臉小聲道:「不打緊,他暫時不會動我們。」

果然如他所說,梁興甫並沒有暴起傷人,也沒念叨那些要「報恩」的胡話,像傀儡一樣僵硬地把門打開,示意兩人進去。看來佛母臨終的約束還真管用,只是不知用的什麼法子,吳定緣暗自揣度。

他們走過廂房前頭,看到廂門微微半開,佛母的屍體正停在裡面,被一張麻布覆著,吳玉露虔誠地跪在旁邊誦經不止。對白蓮教來說,佛母之死絕不能公開,所以註定不會有祭拜之儀。吳定緣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隨便找個土坑直接埋掉算了。

他正猶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說兩句話,這時無梁殿內轉出一個俏麗女子。她看到吳定緣和蘇荊溪並肩而立,先是一怔,旋即欣然出迎。

「這不是蘇大夫嗎?怎麼連你都來濟南了?」昨葉何親熱地挽起蘇荊溪的手臂,好似閨中密友一樣。

蘇荊溪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臂,看了眼吳定緣:「還不是怕他被人害了?人心詭詐,不得不防。」

昨葉何道:「姐姐看得這般緊是對的,男人就好比牆頭浮草,一口風便醉倒了,哪裡分辨得出麝香狐臭。」

蘇荊溪笑道:「你這名字,才是牆頭草。昨葉何,昨葉何……不就是生在屋頂瓦隙之間的瓦松嗎?」

「咦?這是佛母給我起的,我還覺得挺好聽呢,原來還有個典故?」

「我在醫書里讀到過,這昨葉何也喚作瓦松、厝蓮、屋上無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只生於舊屋破垣之上,長於覆瓦直梁之間,天性寒穆,終究入不得花圍。」

「這麼說,這草竟是一無是處嘍?」

「也不盡然。」蘇荊溪和煦一笑,「若取來煎熬內服,可以通經破血、下沙利便;若搗爛外敷,可治惡瘡火傷。可見一束植株有用與否,全看它是否放對了位置。」

昨葉何雖聽出了幾分機鋒,可論藥理她怎麼比得過蘇荊溪,一時不知如何回嘴。吳定緣趕緊站到中間道:「咳,說正事。」

昨葉何轉過臉來,笑意盈盈:「你從七聖廟匆匆離開,原來是去找蘇姐姐了,咱倆的事她都知道了嗎?」

吳定緣眉頭一皺,覺得這問題有坑,索性直接說道:「我現在需要你們的幫助,去救一個人。」

「誰?」

「太子。」

這個回答倒讓昨葉何吃驚不小,太子居然也來了濟南府城?她媚目一轉,視線從吳定緣身上掃到蘇荊溪,又掃回來,心中已猜出來幾分端倪。

「是靳榮嗎?」

在得到吳定緣肯定的回答後,昨葉何蹙起眉頭,一時陷入沉思。

也不怪她遲疑,現在局勢太過複雜,曾經的盟友變成了死敵,曾經的獵物卻上門來要求合作。這其中的錯綜關係,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準。思忖再三,昨葉何忽然展顏笑了起來:「鐵公子不必這麼生分。只要你一句話,教內信眾自然無不遵從。」

吳定緣明白,這是對方開出的條件。若他以鐵鉉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蓮掌教,信眾的力量便盡可以使用——可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那件事……容我先考慮考慮。」

昨葉何道:「不是我藉此要挾。我信眾在大明湖畔膽氣新喪,若沒一個脊樑人物站出來挑頭,怕是這頂帳子撐不起來。」

吳定緣還要勸說,蘇荊溪卻輕輕攔住他,上前道:「靳榮這個人,與你們白蓮教關係如何?」

昨葉何憤憤道:「靳榮這個人,一直是我教大敵。自從他擔任了山東都指揮使,清剿一直極賣力氣。佛母當初決心與那位貴人合作,多少也是想減緩靳榮帶來的壓力。」

「可一旦貴人跟你們決裂,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繼續打壓,所以你們白蓮教的依仗又在哪裡?」蘇荊溪的聲音很和緩,可卻讓昨葉何臉色微微有變化。「你們白蓮教若要活下去,此時就該有一個決斷了。若還是首鼠兩端,只怕兩邊都不討好。」

蘇荊溪說得委婉,可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如果昨葉何作壁上觀,那麼無論太子與那位貴人誰獲得最後勝利,白蓮教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對他們來說,沒有選擇或要挾的餘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昨葉何習慣性地在裙兜里掏摸一下,卻發現裡面已沒吃的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吳定緣:「鐵公子,這也是你的意願?」

她「鐵」字咬得非常清晰,吳定緣面色一窘:「救人要緊,其他容後再說。」

昨葉何毫不猶豫地屈身一拜:「鐵公子為了聖教存續能放下私怨,顧全大局。我等信眾上下,謹遵掌教法旨!」

吳定緣聞言一僵,他本以為這女人已被逼到牆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勢反將了自己一軍。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只好擰著眉頭,強行岔開話題:「說正事。太子進了山東都司的衙門,至今未歸,你們能打聽到他的下落嗎?」

昨葉何道:「掌教垂詢,自當知無不言。」她拍了拍手,叫來門口一個閑人,耳語幾句,閑人連忙領命出去。

「都司衙門裡恰好有我教信眾做庫夫,片刻即能傳出消息。」

昨葉何解釋了一句,然後把兩人請進了無梁殿內,同時把梁興甫也喚了進來。這兩邊死敵,各自端坐在蒲團上,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了,殿內顯得頗為寥落。昨葉何先恭敬地上了一束香,然後和梁興甫一起閉目誦起超度經來。其他兩人面面相覷,可又不好催問,只得保持著沉默。

過了約莫兩灶香工夫,終於有消息傳了回來。昨葉何睜開眼笑道:「那庫夫說沒見到太子模樣的人,只看到靳榮帶著親隨離開都司衙門,聽衛兵閑聊,八成去了南大營。」

「南大營?」蘇荊溪問。

「南大營是濟南衛的駐地,在城南舜田門外的歷山下。」昨葉何道,「既然靳榮去了,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了那裡。你想啊,城內有布政使司衙門,有濟南府衙,萬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煩。把太子往濟南衛的軍營一關,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難了。」

「所以我們得闖進軍營劫人……」吳定緣磨磨牙齒。軍陣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機取不來巧,想要救人困難極大。

昨葉何笑道:「這件事,還是得請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興甫挪開佛龕,從下面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幾張鋪開:「佛母在濟南經營了這麼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了一些伏手,就是為了應付最壞的局面——欲救太子,就著落在這些伏手上了。」

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望去,第一張紙上是濟南府城的輿圖,上面用硃砂圈出了三十餘處小圈。

昨葉何解說道:「這裡是濟南府城的三十多處主要泉眼與水井。只消同時在這些地方投毒,濟南必然大亂。濟南一亂,濟南衛就得出兵來救,我們便能乘虛而入。」

吳定緣大驚:「這怎麼行!會傷及太多無辜百姓。我們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蘇荊溪亦道:「這個辦法見效太慢,不妥。」

昨葉何又抽出另外一張,這是濟南及附近區域的大輿圖:「小清河靠近沃口鎮有十幾處閘口,只要設法毀掉,便可以水淹濟南。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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