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陰翳,鉛雲鎖塞。
五月芒種的熱力不得抒發,遂化為蒸蒸水汽巡於漕河一線。這些水汽凝成一陣陣黏膩溫熱的雨水,綿綿灑落,經日不停。過往行旅非但不覺清涼,反而油然生出一種「不復見天日」的壓抑與恐慌。
從淮安到兗州之間的廣袤區域,彷彿被一個灰黑色的蒸籠大蓋牢牢罩住,久久不揭。正應了《岳陽樓記》里那八個字:「淫雨霏霏,連月不開。」
這一條進鮮船從淮安離開之後,一路全是這種淫雨天氣。它日夜不停,過符離,經茶城,走峰、滕,一氣穿過微山、昭陽、獨山、南陽四湖,於五月二十五日進入兗州府境內,可謂神速。可惜一入兗州地界,進鮮船的速度便陡然慢了下來。因為這一段的河道之上壩閘林立,每走上幾十里路,就得停下來過壩穿閘。再加上水勢逆流,得靠兩岸縴夫拉動,速度就更慢了。若不是船頭高懸著內府旗牌,擁有優先通過的權利,只怕幾天都過不去。
「何時可以不必拉縴?」
朱瞻基負手站在船側,看著舷外緩緩倒退的閘關,臉色比天空還陰沉那麼一點。兩岸的縴夫喊著號子在艱苦地曳著拖繩,太子每次視線掃過他們,嘴角都會微微抽動一下。
于謙在一旁勸慰道:「殿下勿急。這一段會通河之所以行船較慢,乃是地勢所迫,只要前頭一過汶上縣,水路就通暢多了。」朱瞻基斜著看了一眼:「你之前可是說過,水路平穩,幾無阻礙,一晝夜可行一百八十里,怎麼沒跟本王說過還有這麼一段例外?」
于謙一陣沉默,只得施揖謝罪,口稱疏忽。自從離開淮安之後,他感覺太子對自己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十分微妙,難以描述,也沒什麼具體的跡象,可就是不太對勁。蘇荊溪在太子身後撐著油傘,輕輕咳了一聲。太子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尖刻,便伸出手去朝舷外一指,轉移了話題:「你說地勢所迫,可本王看漕河兩岸很是平闊啊,既無山陵高坡,也沒深谷溝壑,這所迫從何而來?」
一涉及專業話題,于謙精神復振。太子願意主動去了解河政地理,總好過沉迷於斗蟲。他低聲道:「殿下稍等……」快步回到房間,取出一張油皮裹的萬里行路圖,拿到朱瞻基面前展開。此時天空還飄著些小雨,蘇荊溪便把傘挪前一點,遮住行路圖。
「好教殿下知道,原本這一條南北運河是不過山東的,而是逆淮西去,先折到河南的封丘,再從封丘轉陸運到淇門,經衛河、直沽而入大都。」
于謙手持炭筆,在圖上邊說邊畫,一條黑粗曲線很快出現在油紙上頭。「這一條路線彎繞迂迴,水陸兼行,十分麻煩。到了至元二十六年,元世祖在山東境內鑿通了一截河道,自東平至臨清會通鎮,因此叫作會通河,從此漕船不必繞行河南。咱們大明定鼎之後,又把會通河延伸開來,南到徐州鎮口,北至臨清,與湖漕、衛漕、白漕連通,從此南北一字暢通。只是……」
「只是什麼?」太子聽得十分認真。
「洪武二十四年,黃河在原武附近決堤,沖毀了會通河,漕運頓廢。一直到永樂九年,天子為了遷都北平,遂委派工部尚書宋禮,命他重開會通河,恢複漕運。」
太子「嗯」了一聲,這名字他聽過,好像剛去世沒幾年。
「欲要疏通會通河,有一個極大的麻煩。殿下且看。」于謙掏出一小塊干墨墊在油紙底下,位置恰好就在汶上縣。原本平整的輿圖,高高隆起一塊鼓包。他的手指點在鼓包上頭,侃侃而談:「會通河的地勢,就像一座巨大的拱橋。拱橋的最高點,是在運河中段的兗州汶上縣,號稱河脊,而拱橋南北兩端的低處分別是鎮口、臨清。宋尚書做過測算,從汶上縣北到臨清三百里,地降九十尺,南至茶城二百九十里,地降一百一十六尺。殿下可以想像,這種落差巨大的拱橋地段,河水該如何流動?」
朱瞻基仔細端詳著鼓起的行路圖,心想這果然是個棘手的大麻煩,道:「水性善下,有中間這麼一座河脊挺立,根本不可能從低處的鎮口和臨清引水。唯一的辦法,就是設法把水引到最高處的汶上縣,再居高臨下注入運河,沖刷南北。」
于謙贊道:「正該如此!宋尚書為了引水之事,茶飯不思,四處尋訪熟悉水性的河工,最終被他訪到一個叫白英的當地老人。白英獻上一條妙計,叫作『借水行舟,引汶濟運』。」
太子咀嚼著這幾個字,眉頭緊皺,未得其意。
「白英老人說,會通河的最高點在汶上縣,汶上縣的最高點在南旺鎮,而南旺鎮的最高點,是在北邊的一處小村子,叫作戴村。戴村旁邊有一條汶水,河床高出南旺三百尺,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大助力。」
「等一下,你先別說,讓我先猜猜。」太子凝視輿圖良久,從於謙手裡拿過炭筆,猶豫地從戴村旁的河道上畫了一道黑線:「如果在戴村這裡設一大壩,就能截奪汶水,讓它流向南旺。然後在南旺建一個分水壩,把汶水中分,注入南北河道,順坡直下鎮口與臨清,便可以保證會通河水量充盈了。」
「正是如此!」
于謙見太子對漕政這麼上心,剛才那點不愉快立刻煙消雲散:「宋尚書的法子,與殿下幾無二致。他修起戴村壩,疏通小汶河,讓汶水從南旺的閘口注入運河。在入口處,有一處分水魚嘴,把汶水一分兩邊,七分北流,三分南流。當地民間還有個說法,叫作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等一下就能路過魚嘴,屆時殿下可以細心觀摩一下。」
于謙又道:「正因為會通河這一段特殊的地勢與水流,所以沿途修起了約莫四十座閘關,層層蓄水,以確保通航,叫作閘漕。」
「那麼這些圈圈是什麼?」太子的指頭又點向行路圖上的一處。這是在南旺閘口的北邊,一條代表運河的粗線穿起了五個小圓圈,彼此之間離得很近,好似糖葫蘆一般。
于謙俯身一看,不由得笑道:「殿下好眼力,這是宋尚書的另外一個創舉。這五個圓圈,乃是五座人工大湖,分別叫作安山湖、南旺湖、蜀山湖、馬踏湖和馬場湖。若是雨頻洪澇,便把運河裡多餘的水放入湖內;若趕上乾旱無雨,便把五湖之水放入運河,以此調節水量。宋尚書把這五湖喚作水櫃,可謂十分精當。」
太子一邊點著頭,一邊認真讀著圖上水文,這讓于謙老大懷慰。雖然他不太明白為何太子突然對這一段的地理形勢產生興趣,但儲君對民生認真如是,何愁社稷不興啊!
「這條向東北方向延伸的細線,又是什麼?」朱瞻基突然問。
這一下把于謙給問住了。他只關心漕河,其他地方可沒那麼熟悉。于謙臉色微微漲紅,低聲說稍等,然後轉身跑去船尾,過不多時,把負責操船的綱首給拽了過來。綱首這幾天跟這些夾帶的乘客混得很熟,聽說客人要了解河務,湊到行路圖上看了一眼,便笑道:「這條細線啊,叫小清河,是五湖用來排水的河道。咱們漕河是走西北去臨清,這條細線是走東北,先排入大清河,然後到濟南。」
「聽起來這條水路也能通航?」
「有哇,不少官民船都從小清河往濟南去。我記得那年白蓮教作亂,江南來的幾批白糧船,直接被靳榮靳將軍截在南旺,順著小清河、大清河運到了濟南城下。」綱首回答。
「這樣啊……」太子點點頭,不再說什麼,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漕河之上的景色。只有蘇荊溪注意到,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隨即消失。
這條進鮮船又走了一個多時辰,前方河道陡然收窄,水流也變得湍急起來。在船頭的指點下,乘客們遠遠可以望見河道左側有一片灰黃色的石堰灘,在鬱鬱蔥蔥的林木之間格外醒目。這片石堰以竹籠裹石,壅土成壟,堆壘成一支長魚嘴,旁邊山頭上立有一座金龍四大王的廟宇。
這裡即是著名的南旺閘分水魚嘴,亦是千里漕河真正的中點所在。
白花花的巨大水流從汶水上游咆哮而下,以極高的速度迎頭撞上石堰,崩解粉碎,然後被尖利的魚嘴劈成兩半,分別注入南、北兩條渠邊。水流激石,濤聲訇然,如萬軍決死衝鋒,又頓挫于堅城之下。一攻一守,一動一靜,晝夜不停,構成了一幅深涵哲理的玄妙圖畫。眾人站在船舷邊觀望片刻,無不為這通天的氣勢所震懾。
于謙不由得感慨道:「不親眼所見,委實難以想像當年宋尚書修這魚嘴,該是何等艱難。」
旁邊有幾個水手都笑:「老爺你不知道,這分水魚嘴在當地,又叫作方魂獄。」
太子好奇道:「為何叫這名字?」一個老水手壓低聲音道:「據說啊,當年宋尚書修魚嘴的時候,屢修屢垮,怎麼也修不起來。後來有一位老道說,這裡陽氣太盛,得拿陰氣壓著。宋尚書不敢決定,請示天子,天子發下聖旨,派御林軍把河堤上幹活的勞役殺了一萬個,屍骨埋在堤壩之下,索拿萬條冤魂鎮壓。你瞧,那邊的金龍四大王廟,就是怕冤魂作崇才修起來……」
「住口!」
于謙橫眉怒喝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們誣衊永樂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