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庚寅)。

此時正值午後未時,一天之中日光最盛之時,偏又趕上天無薄雲。熱力毫無遮掩地潑灑下來,寬闊的漕河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極為耀眼,仿若一條從坩堝倒入化渠的明亮鐵水。

黏膩的濕氣從小船四周的水面蒸蒸而起,自烏篷的孔隙鑽入船中,緊緊糊在乘客們裸露的肌膚上,像一層浸透了米漿的竹簾紙,讓人艱於呼吸,困於挪移。按說小船已進入淮安府境,氣候只該比南京更清爽才是。

之所以如此悶蒸,並不完全是天時之故,也有人力之功。

倘若有乘客不憚曝晒,站在船頭遠跳的話,他會發現這一段漕水風景與別處大不相同。之前從瓜洲至寶應縣,運河兩岸植被十分繁茂,不是堤上柳蔭成排,便是灘邊大片蘆葦、殖草叢生,滿目皆是濃淺不一的活綠,令人心胸舒暢。

而此刻的漕河兩岸,半點綠意也見不到。

所見之處,皆是土黃、暗褐、黑灰色的交錯對壘。土黃是連綿不斷的夯土堆料台與船塢,暗褐是鱗次櫛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則是高高飄揚在工坊上空的爐煙。隨著小船行進,不時可以見到無數匠人像螞蟻一樣攀附在各種巨大的龍骨之上,錘鑿鏨斧交相飛舞,叮噹聲不絕於耳。河面之上,瀰漫著刺鼻的桐油與石灰味道。

這等煙火噪音,也難怪乘客們覺得口乾舌燥,胸中悶火中燒。

「公子,這一帶船塢侵佔了不少淺灘,咱們只能走水道中線,時刻避讓大船,所以速度會慢一些。」鄭顯悌頭戴斗笠,手執長篙,轉頭對烏篷里說道。

朱瞻基從烏篷里不情願地探出頭來,向岸邊掃了一眼:「怎麼這麼多船廠?」

鄭顯悌道:「淮安這裡有一座清江督造船廠,所有南直隸和浙江、湖廣、江西的里河漕船,都在這裡營造,造好了就直接順著漕河開去各處衛所了。不過,咱們現在看到的,只是浙江廠的一部分,中都、南直隸的大廠,還在北邊的清江縣呢。」

眼前的景象已十分熱鬧,若這只是區區一廠,那整個淮安的造船工地該是何等壯觀?朱瞻基想到這一點,頓覺舒心,這說明國力猶盛啊。

吳定緣對船景不感興趣:「這船能開到哪裡?」

鄭顯悌答道:「咱們剛過寶應縣的瓦店鋪,再往前走個一二十里,便是石家盪。再往前就不成了,船頭沒有票牌,河上巡檢會直接拿人。」

「我們要在哪裡下船嗎?」

「石家盪旁邊有一條清溪溝,我的船能拐出運河,順溝再把你們向東北送出去六里路。接下來,你們就得登岸自己走了。」鄭顯悌怕他們誤會,又連忙補充道,「那邊不是官道,但有一條大路直通淮安城裡,也就二十幾里路。」

「不妨,你們辛苦了。」朱瞻基抬了抬下巴。鄭顯悌忙空出雙手來打躬作揖,他哥哥鄭顯倫在旁邊撇撇嘴,依舊划動著船槳。吳定緣猶豫了一下,遞給他們一枚珍珠,鄭顯倫正要收起來,鄭顯悌卻連忙使了個眼色,說我等是為了報恩,怎麼還要收恩公的船資。

他估計早就對朱瞻基的身份起疑,與其此時收了實惠,不如表現得大方一點,賭一場未來的富貴。吳定緣一聽,立刻把操著珍珠的手縮了回去,反正將來賞賜也是朱瞻基出錢,就不必動用他的積蓄了。

要說這兩兄弟也是著實辛苦。他們在瓜洲帶著太子四人上了自家的烏篷船後,一路北上。從二十日清晨開始,日夜兼程,穿行了泰州、寶應十幾個湖泊,在二十一日下午抵達淮安縣境。兩日之內,行了近三百里路,確實比尋常騎馬快多了。

烏篷船又走了一個時辰,在一處廢棄的草場旁停住。這草場本是給百戶衛所安置的窩鋪,後來百戶衛所搬遷,這裡沒人苫草修補,遂荒廢至今,成為私販流民的中轉之地。

眾人下了船,正要跟鄭氏兄弟告別,不料,于謙忽然喊道:「你們兩位等一等。」

他這一開口,朱瞻基和吳定緣才想起來,這位大嗓門一路上出奇地安靜,既沒有喋喋不休地勸諫,也沒引經據典地介紹地名典故,一反常態地待在烏篷里發獃,似乎在思索什麼。

于謙讓那兩人在船上稍候,然後走到太子面前:「之前那兩個船戶在,臣不能明言,如今有一件要事,要與殿下商議。」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

朱瞻基一臉詫異地接過信來,一看到信皮上「譙郡張泉」四個字,臉色立刻變了。

別人不知道,太子可太清楚這個譙郡張泉是誰了。譙郡即今日之永城,那是他母親張皇后的鄉貫所在。張皇后有兩位親生兄長,分別是彭城伯張昶與惠安伯張升,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自幼養在家裡的族弟,叫張泉。

朱瞻基的這個小舅舅不是直系,沒有爵位,閑居在京城。不過,張泉允文允武,丹青書法、金石音律無一不精,也愛好騎射田獵,加上他長袖善舞,與各色人等都來往甚密,在京城頗有名士之名,眾人都稱他一聲「張侯」。太子很喜歡這個擅長各種玩樂的舅舅,兩個人感情甚篤。

以張泉的交際,跟淮左大儒通個信並不奇怪。可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巧合透著幾分蹊蹺。

外頭日頭太曬,朱瞻基拿著信走進附近一間草廬,在一處廢灶台上坐定,迅速拆開。發現裡面只有極薄的一張短箋,摺痕甚重。信里一手漂亮的顏體,確實是張侯手筆。信里的內容,除了例常寒暄,只是略談了下《左傳》經義,向郭純之請教「鄭伯克段於鄢」里關於「克」字的理解,以及請他去南京探望一位叫儲東的故友。

朱瞻基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也沒看明白這信特別在哪兒,他甚至把信箋舉起來對著陽光,亦無隱文。

于謙道:「您看這日期。」朱瞻基歪了歪頭,發現落款日期,竟是五月十二日。

「咦?」

太子終於覺察到古怪之處了。洪熙皇帝五月十一日不豫,張泉身為外戚,次日怎麼還有閒情逸緻跟人討論經學?

朱瞻基看看于謙,知道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只是恪於臣子之道不好說出。而于謙不願意說出的事,只有那一件……太子想到張皇后的密信里,用的是一方藩王「親親之寶」,而張泉的信里討論的經義,是「鄭伯克段於鄢」——鄭莊公的弟弟共叔段覬覦君位,被兄長在鄢地擊敗。

兩處暗示合在一塊,結論簡直呼之欲出,這一切的幕後主謀,不是越王就是襄憲王!

「可是……張泉為何要寫給郭純之?郭純之又為何帶去給汪極?」朱瞻基有些口乾舌燥。

于謙道:「殿下您細想,張侯平日閑居京城,宮中出事之後,他恐怕是唯一還能自由活動的人。臣妄自揣度,很可能是張侯覺察宮中情況不妙,果斷以隱語傳書,讓郭純之借汪極之手來向殿下示警。你看,信中讓郭純之去南京探望故友儲東,名字拆開,豈不就是儲君東宮之意嗎?」

這話略有彎繞,不過朱瞻基很快便能理解。張泉與郭純之一直有聯繫,而郭純之與汪極是世交,汪極作為揚懷巨賈,太子路過時一定會設宴款待。張泉想要通知太子,這是最快的一個辦法。

至於說汪極也參與了陰謀,這卻不是張泉所能預料的了。

朱瞻基泄氣道:「舅舅對我好,這我知道,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于謙笑道:「其實這信不是重點,而在信角。」

「嗯?」

朱瞻基再定睛一看,發現右上角似乎有一團污漬,看形狀與顏色,似乎是鴿子屎與蠟漬的混合。

「飛鴿傳書?」朱瞻基神色一動。

「不錯。從信箋摺痕來看,這不是尋常的合掌折,而是屏風密折,應該是為了便於放入信鴿腿上的小簡里,用蠟丸封住。這封信,應該是張侯飛鴿傳給郭純之的。」

太子除了斗蟲,對養鴿子也頗有心得。他激動地抓住于謙的肩膀:「飛鴿有來必有往,我舅舅既然有鴿子去郭家,郭家必然有回鴿到京城!我們寫封信到郭家,就有辦法跟舅舅聯繫上了。」

太子想到這裡,眉宇之間的鬱氣消散了不少,眼角甚至沁出些許濕意。之前他最鬱悶的是,對京城動態一無所知:父皇是生是死?母后是囚是縱?兩位藩王有何手段?那一乾重臣到底在幹什麼?他一概不知,幾乎是閉著眼睛往京城這攤渾水裡扎。

若與張泉見到,便能從舅舅這裡獲悉第一手資料。帝位爭奪這種事,往住一絲微弱的情報偏差,便決定生死。當年李建成、李元吉二人入宮,不知玄武門守將常何已被李世民收買,結果慘被殺死,就是顯例。

朱瞻基從寶船遇難開始,遭受到了一連串沉重打擊,孤立無援,心境殘破不堪。此時終於有機會聯絡上一位親眷,有如久旱逢甘霖。那種將見親人的感動,是於、吳、蘇幾人所無法取代的。這時于謙道:「現在請殿下在信里留下一道暗記,確保只有張侯一人能看懂,然後請鄭氏兄弟跑一趟泰州郭家。」他又看向蘇荊溪:「也請蘇大夫留出一枚信物,讓郭家配合放出信鴿。」

蘇荊溪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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