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甫?」
「病佛敵!」
不同的人嘴裡,喊出了不同的名稱。
「你何時回的金……」老龍頭的喊聲到一半就煞住了。因為他發現梁興甫的腰間也纏著一條白布條,布條上染了半邊血色。不用說,他一定是先去楊家墳荒廟,問出他們的蹤跡,再銜尾追來——至於怎麼問出來的,那布條上的血跡說明一切。
一個白龍掛的漢子按捺不住,解開腰間布條,憤怒地朝梁興甫撲去。梁興甫抬起右手,只那麼輕輕一帶,他便慘呼著跌出城牆裡側。從這個高度摔下去,只怕是十死無生。
這是極高明的相撲手段,梁興甫甚至連眼眸都沒什麼變化,彷彿只是揮手趕走一隻蒼蠅。其他兩個人目眥欲裂,要衝上去為同伴報仇,老龍頭卻喝了一聲「住手」,然後咬牙道:「你想要做什麼?」
「把太子交給我。」
梁興甫重複了一遍,視線對準了老龍頭抓住的朱瞻基。老龍頭聞言一驚,發現自己終究還是看走眼了。
這個連夜離城的小和尚,居然是大明太子?不對啊,風聞太子在中午寶船爆炸中身葬火海,再說就算沒死,不也該安居宮城嗎?怎麼扮成和尚往外逃?怎麼會惹來病佛敵的追殺?無數疑問紛沓而至。但老龍頭及時放棄了深究,他鬆開朱瞻基的脖頸,往前一推。
「給你。」
白龍掛在金陵能存活這麼久,正是因為老龍頭知道何時該亮牙齒,何時該乖乖認慫。
朱瞻基剛覺得脖頸一松,筋骨還未舒展,旋即又被一隻大手按住了右肩上。這手的力道奇大,像飛來峰一般沉甸甸的壓住半側身子,觸動箭傷,疼得他連腳面都抬不起來。老龍頭面沉如水,一揮手:「我們走!」
一人遲疑道:「那白龍……」
他們帶來的那根布條,一頭還吊著于謙在外城壁上晃悠,另外一頭系在腰間。老龍頭鐵青著臉道:「不要了!」手下的兩個人不敢多問,紛紛解開腰間的白布條,跟著老大像避瘟神一樣匆匆離開。
「等一下!」吳定緣和蘇荊溪一起喝道。可老龍頭壓根不聽,那兩個人一解開布條,這邊失去牽扯之力,白龍「蹭」的一下,飛快從城頭滑落下去,遠遠聽見於謙墜下城去的驚呼,然後「噗通」一聲,歸於沉寂。
「于謙!」朱瞻基往前猛然一掙,嘶聲叫道。整個南京,就這麼一個真心為他的忠臣,居然就這麼……死了?他還來不及哀悼,又被梁興甫按了回去,只有任憑身體絕望地顫抖著。
不過梁興甫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太子身上,而在數步開外的吳定緣。自從他現身之後,後者眼神便像一隻遇見瘋狗的貓,全身的毛都豎起來。
「鐵獅子的殘蛻,我已為他收了,現在該來接引你了。」說完他抬起左手,大拇指在額頭疤痕的血跡處抹了一遍。
吳定緣雙眉先抖了抖,突然發出一聲低吼,瘋了一樣沖了過去。他的速度奇快無比,幾乎在城牆上拉出一道殘影。可梁興甫不動聲色地伸手一擋,那把可以敲斷脛骨的鐵尺,居然被一截厚實手臂牢牢架住。
吳定緣呆了呆,揮動鐵尺又是一通雨點般猛砸。梁興甫左手壓住朱瞻基,右手匆匆應付吳定緣的砸擊,居然還有餘裕緩緩道:「我從富樂院追查到此,也是費了一番功夫,你可不要辜負了我。」
鐵尺的力度驟然增大,吳定緣的眼睛都紅了,可惜仍不足以破開對方的防禦。梁興甫彷彿還嫌恨意不足,又道:「你妹妹吳玉露正託庇於我壇。看來吳家的恩情,今夜我可以一次報完了。」
「梁興甫!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賊!」
吳定緣聲嘶力竭地喊,可是手中的鐵尺卻愈發沉重,每揮動一次胳膊都會酸痛難忍。他長期酗酒,體力太差,剛才那一陣狂風驟雨的攻擊幾乎耗盡了全部力氣,只得半跪於地,大口喘息。梁興甫沒有乘機追擊,反而一副意猶未盡的神情:
「都說鐵獅子的兒子是個廢物,原來他一直在暗中調教,是用來防備我么?」
「呸!」吳定緣又一次揚起鐵尺,可惜這一次梁興甫只是輕輕一撥,便把尺頭撥開:「可惜你勁力虛浮,中氣不足。若再調養個五年,或還能與我一戰。」
「去死吧!」
「其實你又何必反抗呢?有生皆苦,早登凈土,也不枉我對你們吳家一片赤誠。」
梁興甫絮絮叨叨地說著,可吳定緣的怒意卻已經被絕望淹沒。雙方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吳定緣手中緩緩鬆開尺子,習慣性地要垂下頭去認命。這時耳膜卻突然被一聲尖銳的吼聲刺入:「吳定緣,別忘了你發過誓!」
吳定緣猛然抬頭,與正在梁興甫掌下掙扎的太子四目相對。那張臉所引發的刺痛,再次襲入腦袋,這一次,強烈的痛楚將頹喪驅散一空,令吳定緣的精神為之一振。
他注意到,太子雙眼圓瞪,瞳孔飛速先看向左邊,再向右轉。說來也怪,吳定緣立刻讀懂了朱瞻基的意圖,毫不猶豫地拿起鐵尺,狠狠擲了過去,同時大喊一聲:「大蘿蔔!」
梁興甫本以為他只是垂死掙扎,可稍微判斷了一下走勢,不由得「咦」了一聲。那把鐵尺不是砸向自己,而是直奔太子的額頭而去。
雖說這一擊未必致命,可太子是昨葉何點名要的,不能有任何閃失。此時鐵尺已飛出大半距離,用右手去撥已經來不及了,梁興甫的左手只好短暫地鬆開太子肩膀,去擋鐵尺。
肥厚的手指夾住鐵尺的一瞬間,太子發出尖聲:「現在!」
他飛快地貓下腰,從地上抓起那條染血的白龍布條一端。與此同時,吳定緣也矮身撲過來,抓住白龍布條的另外一端。兩個人像多年默契的戰友,在地上滾動幾圈,同時朝著城外躍下去。
這條白龍布條,是梁興甫從白龍掛手裡搶來的,中段系在腰間還未解開。被朱瞻基和吳定緣兩個人這麼捨命一扯,即使是梁興甫也站立不住,朝著城外踉蹌跌去。
如此緊要關頭,他的眼神沒有懼意,沒有驚意,反而射出興奮神色。倘若此時梁興甫雙腿運勁,憑他的力氣足以扯住兩人的墜勢,可他卻完全不做任何阻攔,反而伸開雙手,任由自己從兩個垛口之間的空隙滑出城外。
在銀乳般的月色中,三個人影在高聳的城牆外側划過夜色,白色的布條在人影之間的半空飛舞盤卷,有若矯龍。三條曲度不同的弧線,從城頭一直勾畫到浩渺的後湖湖面。隨著三聲「噗通」聲,水花綻放,驚起了一群夜棲的水鳥。
這一段正北的南京府城牆,外側正好與後湖南岸相接,兩者之間的湖岸陸壤只有十幾步寬度。朱瞻基剛才看到于謙跌落城頭,耳邊似有落水之聲,立刻判斷出從這個高度躍下去,肯定會落到湖水裡。
雖然被水面一拍,人也不好受,但總好過在城頭完全受制於敵。他電光火石間想到這一個破局之法,沒想到吳定緣居然那麼有默契,硬生生把一個勁敵給拖下了水。
算起來,這已經是朱瞻基今天第三次入水。他心中苦笑,手腳並用,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小島游去。肩頭的箭傷本來在蘇荊溪的處理下已不怎麼疼,這回驟然泡在水裡,那咬在肉里的箭頭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後湖中有五洲,分別叫做梁洲、荒洲、仙擘洲、龍引洲和趾洲。距離太子落水處最近的,即是梁洲。這裡是當年昭明太子編撰《文選》的讀書之處,號稱梁園故址。可惜朱瞻基此時沒心情考慮這些文學之事,他飛快划過水面,很快便游近洲邊的石堤,氣喘吁吁地爬上去,甩了甩身上的水——還好頭髮被剃光了,不然還要狼狽。
梁洲之上的草木不是很多,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不遠處有十幾間長方形的大房子。這些房子寬窗平頂,俱是東西朝向。不似人居,也不像尋常庫房。朱瞻基還不及細看,就聽耳邊一聲驚喜「殿下?」
嗓門已刻意壓低,可仍比正常人響了幾分。朱瞻基也是一喜:「于謙?」
他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高台旁轉出一個人影。只見於謙的頭髮全披散下來,間雜著水草,他此時打著赤膊,下半身只剩一條濕透了的褻褲,上頭居然還有幾塊補丁。
于謙身上穿的是寬袖朝服,落水之後吸足了水份,極為沉重。他為了活命,只得不顧體面把衣袍都剝下來,這才得以僥倖生還。朱瞻基看他這一副野人模樣,雖是情勢緊急,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于謙面色一紅,卻沒有畏縮躲閃,急切問道:「他們呢?」朱瞻基看了眼湖面:「吳定緣和梁興甫跟我一起跳了下來,蘇大夫估計還留在城頭。」
朱瞻基朝城頭望去,上面已經空無一人,想必蘇荊溪早就跑掉了。也是,她和另外兩個人不同,只是為了向朱卜花報仇才加入隊伍,如今眼看全軍覆沒,沒有理由會跟著跳下來。他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又掃了一眼水面,暫時沒看到吳定緣和梁興甫的蹤跡。
這時于謙對太子道:「梁興甫肯定沒死,咱們先去前面的黃冊庫躲一躲!」
後湖之上的這五個小島,從洪武年間便被嚴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