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定緣怎麼也想不到,攔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父親。
吳不平還是今晨出門的那一身公門裝束,頭扎平頂巾,一襲皂色盤領服,足蹬薄底皂靴。這許多年來,他總是穿著這一身在南直隸地面奔走。這頭鐵獅子在此時此地出現,透露出的信息卻意味深長。
扇骨台的哨位安排、長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詭異現身,妹妹的離奇失蹤……無數碎屑,在吳定緣腦海中迅速拼湊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來您也參與了。」吳定緣的聲音很平靜。
「不,我……」吳不平想要辯解,可卻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兒子的眼神變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種洞悉真相的眼神。
鐵獅子在南直隸號稱「神捕」,其實真正斷案如神的是背後這個廢物兒子。此前許多奇案大案,都是吳定緣暗中指點,吳不平才得以賺下偌大名頭。吳不平記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際,吳定緣的雙眼裡都會褪去迷茫,變得透亮。
所以當吳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時,便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揮動鐵尺,避開這個話題:「你身後是太子?」
「是。」吳定緣回答。
「定緣,到我這邊來吧。」吳不平伸出手去,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他不知道吳定緣怎麼會和太子攪到一塊去,但眼下這個局勢,絕不是個好選擇。
吳定緣站在原地沒有吭聲,在他身後的于謙卻呆住了。前方堵截的人,居然是一直不見蹤跡的應天府總捕頭吳不平?也難怪,除了鐵獅子,誰能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找出於謙的住所,並循跡跟過來?
更令于謙恐懼的是,他想不出任何一個吳定緣會拒絕拉攏的理由。
論親疏,吳定緣重視家人遠甚太子;論利益,這蔑篙子只認鈔銀不認忠義;論安危,眼下敵眾我寡。無論怎麼想,于謙都覺得吳定緣會立刻投奔過去。他緩緩抬起雙臂,琢磨著拚死先擋一陣,讓太子調頭趕緊跑。
這時吳定緣開口了:「爹,玉露呢?」
「我不知道。」吳不平的嘴角一僵。
吳定緣露出全盤瞭然的神情,嘆了口氣:「太子生死不關我事,交出來也無妨。可您是老公門,怎麼還看不透?交出太子以後呢?您覺得那些人會讓咱們闔家團圓?」
尋常綁匪,收了鈔銀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論是皇位之爭。那些人既然敢綁架吳玉露來脅迫鐵獅子,在事成之後只會全數滅口,消弭變數。
「那你讓我怎麼辦!」吳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聲,彎下腰來。他的面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歲,一看便知承受著極大的煎熬。吳定緣上前一步:「幫富不如幫窮,救窮不如救急。不如您過來,父子倆一併保著太子離開南京,咱家還有一線生機。」
若有半點可能,吳定緣也不願意說這種話。可自己眼看脫離泥沼,父親和妹妹卻陷進去了,他不得不在兩種極糟糕的選擇里選出一個。
吳不平聽到兒子的建議,慘然搖搖頭:「若他們發現我有半點異動,那你妹可就完了……」這時鐵獅子身後傳來紛雜的腳步聲紛雜,還有一個粗嗓門高聲喊著:「鐵獅子,瞧見他們沒有?」
吳不平聽到催促,咬緊牙關一晃鐵尺:「定緣,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讓開。待得此間事了,咱們再說別的。」
朱瞻基在後頭聽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邁步向前,打算幫吳定緣解開這個局面。太子紆尊降貴親自招攬,一個捕頭還不納頭就拜?不料他還沒張嘴,吳定緣卻頭也不回地暴吼道:「滾開!」
在狹窄的門洞里,這一聲雷吼震得嗡嗡作響。朱瞻基大為羞惱,正要發作,卻被于謙按住了肩膀:「殿下,這裡太危險,您還是往後退吧。」朱瞻基看看于謙神情嚴厲,只好悻悻退後。
于謙勸退了太子,擔心地朝前望去。吳定緣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時正微微抖動著,可見他的內心不比對面的父親平靜多少。可于謙不敢插嘴,因為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
可惜如今已沒時間讓他們父子慢慢商量了。對面好幾個人出現在鐵獅子背後,那個粗嗓門惡狠狠道:「鐵獅子,對面是誰?怎麼還不動手?」
借著燭光,吳定緣看到這幾個人袍襟上都綉著一朵白蓮,不由心中一緊。他們敢公開穿這種衣袍,說明朱卜花和白蓮教已經聯手了。吳不平搗毀過十幾處白蓮香壇,與信眾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難身退。
吳不平被身後的白蓮教眾一催促,被逼無奈,只好挺身撲了上去。兩把鐵尺「鐺」地撞在一處,吳定緣大叫了一聲「後撤」,且戰且退。
一時間,正陽門的門洞里一片混亂。于謙護著朱瞻基、蘇荊溪急速後退,吳氏父子在中間鏗鏘對決,一群白蓮教眾在後頭提著燈籠,追著吳不平步步進逼。好在門洞狹窄,對方無法一涌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吳家父子。
兩人虛以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錯身的瞬間,吳定緣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吳不平手裡的攻勢不減,表情卻變得微妙起來。
太子一方不斷後撤,很快便退過門洞中段,白蓮教眾洶洶追擊,緊隨其後。吳定緣趁著吳不平一個收招的空當,突然把鐵尺向上方拋去。他手腕加了一點旋勁,那鐵尺化為鋒刃旋轉著上去,很快黑暗中傳出繩索被割斷的噝拉聲。
吳定緣今天第一次穿過正陽門時,注意到在門洞中段的正上方,懸著一塊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條。石條被幾根麻繩垂吊在那裡,工匠們還沒來得及完成最後的拱頂鑲嵌。他剛才已經盤算好了,一退過中斷,便用鐵尺斬斷麻繩,這塊巨石便會阻斷正陽門的通路以及白蓮教眾的視線。
情急之下,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吳定緣在拋尺割繩的同時,嘶聲大喊:「仔細了!」隨著他的叫喊,一個無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鐵閘一樣朝吳不平和白蓮教眾們砸下來。
吳不平聽到兒子叫喊,身形驟然疾進,堪堪衝出巨石籠罩的範圍。他腳步一停,稍鬆了一口氣,卻沒聽到預期中大石落地的巨響。鐵獅子急忙回頭,卻看到那大石塊被牆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頭卡住,懸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蓮信眾本來蹲伏在地抱頭等死,一看居然死裡逃生,手腳並用拚命朝這邊爬過來。
吳定緣沒料到居然會出這樣的意外,一切算計盡皆落空。這時他看到吳不平在黑暗中沖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時候每次父親出門辦案,都會做這麼一個手勢,表示一定會平安歸來。這是多年以來父子之間的默契。吳定緣瞳孔一縮,一瞬間便明白他要做什麼。
吳不平後轉回身去,弓腰鑽到石頭底下,雙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緣。竹梢只是臨時打進牆面,不甚牢靠,被他這麼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壓力,「喀拉」一聲斷裂開來。失去依託的巨石再度往下墜去,吳不平想要趕緊倒退著往外,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卻猛然一滯,被那個粗嗓門的白蓮信眾一把拽住褲腳:「鐵獅子,你要干什……」
吳不平下意識回身去踢,可此時巨石已轟然砸落。
漆黑的門洞里,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吳定緣飛撲到面前,卻只來得及托住吳不平的上半身,他試圖拖拽一下,卻根本拽不動。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個下半截身軀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斬一般。
鐵獅子嘴角沁著鮮血,痛苦的表情中卻帶著一絲欣慰:「這……這樣也好,只有這一個辦法,可以保……保住你們兩人平安。」
目睹鐵獅子作為的白蓮教眾都被砸成了一團血肉,沒人知道他和吳定緣的關係。後面的人再追到現場,只會以為是鐵獅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難,自然也就沒有殺死吳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辦法,不是讓巨石砸下來,而是讓巨石砸死吳不平。
「蘇荊溪!蘇荊溪!快來!」吳定緣從來沒如此失態過,他抱著父親,發狂似地喊著女醫師的名字。蘇荊溪迅速趕過來,可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表示回天無力。
「你要錢嗎?我可以都給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嗎?我去幹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絕望而尖利的聲音從顫抖的嘴唇里擠出來,吳定緣整個人幾乎陷入譫妄。蘇荊溪拍拍他的肩膀,輕嘆道:「你爹尚有一息尚存,不要浪費時間在別處。」
吳定緣垂下頭,重新把視線放回到吳不平身上。隨著海量的鮮血從石塊與地面之間的縫隙湧出,老人的臉色在迅速崩垮。可他還掙扎著支起脖頸,對著兒子說道:「我……我有一件事,從來沒跟你說過……」
「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吳定緣伸出手去,環住鐵獅子的頭顱,聲音顫抖著,「我不是你親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鐵獅子眼神一凝,先是釋然,旋即又變得感慨:「難怪你從那時起就……也好,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咳咳!紅……紅玉……」
吳不平還想說些什麼,可大量的鮮血沖入喉嚨,嗆得他說不出話來。吳定緣握住他逐漸冰涼的手,似是在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