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一套輿圖,此時正在被另外一雙眼睛凝視。
朱卜花俯視著攤開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雙眼極力睜大,彷彿要從中把太子揪出來。
剛才城頭有士兵說似乎射中了什麼,但並沒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即使中箭,也沒死。他們在竹橋附近撈了很久,什麼都沒撈到,勇士營的馬隊在秦淮河附近來回搜尋了幾遍,也一無所獲。太子就像一隻老鼠,鑽入黑暗徹底消失了。
煮熟的燒鵝,居然就這麼從宮城內飛走了。他臉上的瘡腫又氣得鼓大了幾分,腫尖隱隱沁出油來,成片成片地泛著光澤。偏偏這時候蘇荊溪遲遲找不到,無人能壓制痛楚。內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條寶船一樣,隨時可能爆炸開來。
「去給中城兵馬司傳話。讓他們重點搜查大中橋、淮清橋到冶城、中正街這一帶。那邊外地客商最多,一個貨棧都不許放過,誰敢阻攔,格殺勿論!」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幾乎是吼出來。旁邊的書手迅速寫成文書,戰戰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書抬頭寫的是「奉東宮令」,他面頰抖了抖,在下面簽了自己的畫押。自有勇士營的快馬拿了文書,飛奔出守備衙門。
午時的寶船爆炸,給了朱卜花一個絕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義四處發出指示,要求各處衙署都要聽從禁軍的統一調度。此時各處衙門的主腦不是被炸死就是重傷,正是群龍無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無不凜然遵從。
短短一個時辰,朱卜花便把整個南京城的防衛力量都捏在手裡了。於是城中出現了一幅難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軍兵奉了太子之令,四處搜捕太子。
當然,南京諸部不會容忍一個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會產生質疑。但至少在這一夜裡,他是金陵最有權勢的人。
可惜的是,這前所未有的權勢,並未給朱卜花的面痛帶來多大緩解。只有蘇大夫配的葯,才能暫時壓住疽苦,可她人卻離奇失蹤了,派去找的人沒有任何線索。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根本沒辦法分出神去調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師椅上,閉上酸疼的雙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閉眼,眼前便會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時卻又心驚肉跳。
他本名叫做脫脫卜花,乃是雲南的蒙古高官之後。藍玉大軍攻克昆明時,把脫脫卜花連同鄭和一起擄走,送入宮中充做內臣。後來兩人同時被選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並不在意脫脫卜花的蒙古血統,對他頗為信重。這等殊遇,讓脫脫卜花銘感五內,獻出了全部忠心。靖難之後,燕王變成了永樂天子,脫脫卜花也蒙賜朱姓,以御馬監提督太監的身份,統領勇士禁軍,成為大內舉足輕重的一號人物。
儘管永樂駕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變過,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陛下,奴婢這麼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面對著腦海里的人影,喃喃說道。他越是極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輪廓就越發模糊縹緲。他突然「唰」地睜開眼睛,凹凸不平的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
朱卜花告訴自己,剛才看到人影動了,陛下應該對此是嘉許的,他心意稍安,然後重新把視線移回輿圖。
在他眼前,那裡有一片鵝黃色線條勾勒出的區域。這裡位於飲虹、上浮二橋與三坊巷貢院之間,是勛貴世胄們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時也代表了一位開國或靖難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會先來這裡。
此間盤根錯節,牽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沒下決心搜查,只讓勇士營把守住了各處要道。但現在他決心拋開顧忌,哪怕今夜殺個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來。
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朱卜花回過頭來,知道一定是那個他最厭惡的傢伙。昨葉何信步走開,手裡居然還捏著半塊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幫子不停蠕動。
「你可真有閒情逸緻。」朱卜花譏諷道。
「沒辦法,我們白蓮教都是窮苦人出身,生怕這頓不吃就沒下頓了。」昨葉何一口吞下半塊海棠糕,這才笑眯眯地湊過來:「才一會兒不見,朱太監你臉上的疽症可是又嚴重了點。要不我跟佛母說一聲,討幾張祛病除邪的符紙?」
「江湖騙子的伎倆,不要在我面前耍。這個節骨眼上,你又跑哪裡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昨葉何俯身看向地圖:「我打聽出幾件好玩的事兒。」朱卜花眉頭一皺,正要呵斥,昨葉何拍了拍手裡的殘渣,在地圖上的飲虹橋划了一圈:「這一圈你不必費心了。」
「哦?」
「我適才問過西華門的衛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經去過惜薪司,拜祭他身邊的老宦官,順便從通政司手裡接過一封京城的八百里急報。」
朱卜花一驚:「還有這種事?」
「我問過江東門守軍、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說法與西華門衛士都對得上。我從信使身上拿到了驛路印鑒。」昨葉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頁長卷,上頭密密麻麻蓋著四十幾個小印,記錄著從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換馬記錄。
朱卜花搶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五月十二日從會同館出發,不由得眼神一凝:「這日子……難道北邊宮裡的計畫也出變數了?」昨葉何道:「北邊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總之太子肯定是看到這封密函,才會起意逃脫。但現在來看,未嘗不是件好事。」
「好個屁!你還沒回答,繞這麼一大圈,為什麼不用去飲虹橋查那些勛貴了?」朱卜花的脾氣越發急躁起來。
昨葉何笑了笑:「我雖不知那封密函內文,但必然跟咱們籌謀的大事有關。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爭,哪裡敢去找那些勛貴?他知道哪個是徐輝祖?哪個是徐增壽?」
徐輝祖和徐增壽都是魏國公徐達的兒子。靖難之時,徐輝祖率兵抵抗燕王,堅決不降;徐增壽卻與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覺後誅殺。昨葉何拿他們倆做比喻,雖然貼切,卻頗為惡毒,讓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說!太子會藏在哪裡?」
昨葉何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著:「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橋與玄津橋之間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遠,必有當地人協助。你仔細想想,太子在南京城還有什麼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種。」
「太子在北方養尊處優,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了一霎。昨葉何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變化,立刻追問。朱卜花抓了抓面孔,煩躁道:「只是件小事,應該沒關係。」
「造反無小事,說來聽聽。」
朱卜花只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橋接太子,那裡有個小官,立了些功勞,太子讓我賞了他一套馬、牌,大概是想當場還掉人情,不願多有瓜葛。」
「什麼功勞?」
「太子沒說,多半是你們白蓮教行事拖泥帶水,讓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責一句。昨葉何沒理他的挑釁,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麼職位?」
「不知道,誰會關心這些!」
「太子說賞賜的時候,那個小官站在哪裡?」
「那會兒玄津橋頭全是人,我怎麼會記得!」
「就是說,他一直在人群里,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來對吧?」
「是。」
昨葉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若是太子要賞,他該早早站出來候著才對,何必退在人群里。我看吶,這是太子既想騙你一套馬牌,又不想讓你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才故意演的這麼一出。」
朱卜花手裡一攥,緊緊揪住了輿圖一角,整個南京城霎時皴皺起來:「我去查那個小官來歷!」昨葉何卻攔住了他:「眼下正是闔城大索之時,太監主持大局不宜分心。這些小事,交給我來處理便是。」
「你什麼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兒,可顧不到暗處。那些藏污納垢的卑賤溝渠里,還是我們佛母座下的白蓮信眾們更熟悉些。」
「不行!豈能讓你們這些瘋子在城裡肆意遊走!」
朱卜花一口否決。他對白蓮教一點也沒好感。早在幾年前,這些反賊還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雖然因緣際會成了盟友,可絕不代表朱卜花的態度會有所變化。
昨葉何盯著他:「佛母的緣法您可以不顧,但若因為這點面子讓太子走脫,大計成了泡影,你怎麼跟那位貴人交代?」朱卜花死死捏緊輿圖,臉上又有幾粒疽瘡鼓漲起來,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你們打算怎麼找那個小官?」
「我們手裡,可有一條上好的獵犬。」昨葉何嘿然一笑。她顴骨高聳,雙眼挑立,一笑起來雖然明艷無儔,可眉宇間總透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
朱卜花勉強簽了一份手令,昨葉何收在懷裡,大搖大擺離開守備衙門。她人都離開了,那尖聲卻還從走廊里飄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