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吳定緣聽到這話,凜然喝道:「閉嘴,我還沒開始問呢!」

事到如今,這女人居然還想要爭取談話的主動權?老刑名都知道,要讓審訊順利開展,第一要務就是別被犯人牽著鼻子走。可吳定緣還沒想好怎麼煞一下她的威風,蘇荊溪又開口了:

「我可全都聽到了,你們是在為太子查寶船爆炸案吧?」

她的語氣很是從容。吳定緣捏了捏鼻樑,覺得有些心累。都怪于謙那個大嗓門,讓犯人知道審訊者的部分底牌。他拍了拍桌子:「放肆!你只要老實回答就可以了!」

蘇荊溪道:「只要不是朱卜花的人就好。這位捕爺,我可以如實回答,絕不欺瞞,但請你先鬆開雙手,容我整理一下儀姿。」她剛才為脫身拔出了發簪,導致那一頭烏黑的秀髮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很是狼狽。

吳定緣盤算了一下,快點把這事了結也好。於是他把蘇荊溪雙臂鬆開,孰料她又吩咐道:「那邊鏡奩下面,有一把牛角梳子,拿來給我。」口氣像是使喚一個小廝。吳定緣皺皺眉頭,到底還是拉開鏡奩,把梳子遞過去。但他雙眼時刻緊盯,一旦她有任何不妥舉動,鐵尺隨時砸將過去。

蘇荊溪拿起梳子,慢條斯理地把髮絲梳攏整齊,一縷一縷捋在耳後,從容之態不似一位階下囚,倒更像是元宵節準備出去看燈的貴家女眷。直到這時,吳定緣才看清她的容貌。

這是一張二十四、五歲的清秀面孔,五官輪廓硬直,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名姝,少了幾分嫵媚精緻,但多了一點幹練堅毅。那一頭長髮梳開之後,顯出額頭光潔飽滿。相書里這叫九善之首,為聰睿之兆,難怪她可以女扮男裝,年紀輕輕成為坐館醫師。

等到蘇荊溪梳攏完畢,吳定緣起身把梳子收掉,重新捆住她雙臂,這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鄉貫何處?」

蘇荊溪果然像約定的那樣,老老實實答道:「我是蘇州崑山人氏,㳌川鄉蘇家三房出身,喚做蘇荊溪。」她看了吳定緣握筆的彆扭姿勢,似笑非笑,又補了一句:「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吳定緣一聽掉書袋就頭大,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太子寶船爆炸,你是否參與其中?」

「我與那件事沒關係,你們誤會了。」

「哦。」吳定緣一點不覺驚訝,哪有人會乖乖招供,少不得要叫幾聲冤枉。他磕了磕筆桿:「你為何去東水關碼頭?又為何在寶船爆炸前一刻離開?」

「我去那裡是找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

「是的,他在南京做御史,按說也該在碼頭。可是我沒找到他。朱太監不是約了我下午出診么?我便急著趕回家去了。寶船爆炸之時,我確實剛剛離開,可那只是一個巧合。」

「巧合?既然如此,我們敲門之時,你何必問都不問就逃?」

「東宮的人都在寶船上。那位於官人門外自稱詹事府司直,不是鬧鬼就是冒名。」蘇荊溪歪了歪頭,「我若早知道寶船要出事,還特意去碼頭幹嘛?送死嗎?」

蘇荊溪的反問,令吳定緣有點無言以對。他眯起眼睛,換了個話題:「說說朱卜花吧。」

「我只是為他診治的大夫而已,不是他府上聽差。他的事我不清楚。」

「所以你只是單純為他看病嘍?」

「當然不是。」蘇荊溪雙眼突然閃過一絲厲芒:「我給他治病,是為了殺掉他。」

記錄的毛筆猛然一顫,在紙上塗出一個大墨點。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吳定緣略顯狼狽地把手腕抬起來,滿腹狐疑:「你不覺得這個說法自相矛盾嗎?」

「救人殺人,原本就只在醫者一念之間,有區別嗎?」蘇荊溪回答。吳定緣「呃」了一聲,這女人每次說話,總是試圖掌握主動權。他提筆重新蘸了蘸墨汁:「好吧,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朱卜花?」

「他曾害死我的一位手帕之交,我要報仇。」

吳定緣略覺奇怪,一個京城御馬監的提督太監,怎麼會和一個蘇州女子結下仇怨?不過這與于謙要了解的事情無關,他決定先把動機放一放,直接切入正題:「那你是打算怎麼殺朱太監?在葯里下毒嗎?」

蘇荊溪不屑道:「那種凡夫村氓的低劣手段,不入方家之眼。岐黃之道的用法,可比你們想像中精妙得多。」

「嗯,你繼續說。」

「今年年初,我在蘇州聽到朱卜花南下南京之後,便立刻趕至留都。在普濟館取得一個身份,順便暗中調查他的行蹤。朱卜花在南京最喜歡吃的食物,是玄津橋外巷口的樊記燒鵝。每天樊記老闆會單熬一小鍋鮮滷汁,專為他燒制鵝肉。我對鋪子的夥計稍施賄賂,在滷汁里摻進一味查頭鯿肝。」

「鯿字……怎麼寫?」吳定緣有些為難地用筆桿敲敲腦袋。他粗通文墨,可也只是粗通而已。

蘇荊溪發出一聲同情的嘲笑:「魚旁加扁。這是一種長於漢江的河魚,肉嫩味美,只是它的肝臟是大發之物。有個叫孟浩然的詩人,就是吃了查頭鯿,背疽發作而死——孟浩然你知道是誰吧?」

「知道,知道。等審完你,我自會去尋孟浩然的親眷查實,你繼續。」吳定緣敷衍地回答,不想在這上面糾纏。

「鵝肉本身就是發物,燒鵝鹵料更是容易發毒助火,我再投以用查頭鯿肝熬煮的湯餌,三者齊攻。不出一旬,朱卜花的臉上便開始生出癰疽,痛癢難忍。他找的那些庸醫不知緣由,只會用當歸、桔梗、皂刺去敗毒去火,百無一用。我找準時機,主動請纓,給他進獻了一種虎狼藥膏,效果卓然。只不過這藥膏只有我懂得調配,必須每日塗抹,方才暫緩痛癢。於是朱卜花使了力氣,扶持我出館留府,為他一人專診,一日也離不開。」

「可他也沒死啊。」

蘇荊溪微微一笑:「若是他當即毒發身亡,我又豈能脫開干係?少不得要用一個暗度陳倉的計策。捕爺你有所不知,癰疽這種病症,分為內外兩種。外疽有頭,多發於肌膚,雖然痛癢卻不致死;而內疽無頭,多發於腠理之間,一旦發作,藥石罔效。」

蘇荊溪一說起醫理來,滔滔不絕。吳定緣不耐煩地敲敲桌子:「直接說但是。」

「查頭鯿肝,只是讓朱卜花罹患外疽。而我每天給他塗的虎狼藥膏,是以藜蘆、生龜板、全蟲為主料,表面看似有奇效,其實只是將疽毒強行壓伏於筋骨之內,慢慢抑陽轉陰,最終變成無頭內疽。朱卜花確實還沒死,但他的疽毒之勢這幾日蓄到極限,只消一點點刺激,他隨時可能疽發身亡,神仙也救不得。」

吳定緣聽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女人好毒辣的手段,不光殺朱卜花於無形,還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他聽過南京坊間的傳聞,當年魏國公徐達吃多了燒鵝,背疽病發而死。朱卜花若是出事,大家只會覺得他是自己管不住嘴,重蹈徐達覆轍,根本不會有人去懷疑醫案里的貓膩。

沒想到這寶船案裡頭,還套著這麼一樁詭譎的毒殺案。

「所以我不可能與朱卜花是一夥,與寶船案更無牽連。」蘇荊溪強調了一句。

「好,好,我再給你申請個見義勇為的冠帶褒獎,好不好啊?」

吳定緣嘿然冷笑。她算計得倒清楚,寶船案何等重大,涉案之人凌遲都算輕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她不如痛痛快快承認毒殺朱卜花,充其量不過絞刑。更何況,這還不一定是罪過。

這女人之前肯定偷聽到了他與于謙的對話,知道他們對朱卜花有所懷疑。她這麼招供顯然是在賭,萬一朱卜花真的身涉不軌,她連毒殺罪名都不必承擔了,反而是誅殺反賊的義士。這女人,招供里充滿了心機……不過,無所謂了。

這些事跟他沒關係,吳定緣也不多問,只是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下來,然後把那幾頁寫滿字的灑金箋疊在一起,走到蘇荊溪身後,用她的右手拇指按了一個手印。

「這就完了?」蘇荊溪一楞。

吳定緣懶懶道:「我只負責記錄供狀,至於信與不信,會交給有司審讞,到時候你別翻供就行。」

于謙要的只是一份供狀,現在有了。至於蘇荊溪說的是真是假,吳定緣可沒有查實的義務。他把裝訂好的供狀收入懷中,朝外間走去。蘇荊溪忽然道:「捕爺呆在這裡不妨,可倘若朱卜花的人先來,可就不好了。」吳定緣的腳步停住了,他轉回頭來,狐疑地盯著她。

「最近幾天,他的內疽已呈外溢之狀,面額發潰,痛癢難忍,隨時可能派人來召我去診治。」蘇荊溪道。吳定緣盯著她,半是惱怒半是嘲諷地道:「你倒真是坦白。」

「我們約好的不是嗎?你讓我梳頭,我如實坦白一切。」蘇荊溪回答。

「哼……」吳定緣從鼻孔里噴出一絲不耐煩的氣息。

他本來想,在這座幽靜無人的屋舍里等於謙回來,交出供狀,早點回家喝酒去。可蘇荊溪這一句話,令得事情又節外生枝。萬一朱卜花偏偏在此時派人來找她,必然會跟他起衝突,又要被捲入一場與己無關的麻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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