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秋風落葉北京城

西風卷著落葉,落葉在瀰漫的塵沙中飄零。北京城的氣溫逐日下降,什錦花園的萬紫干紅漸漸凋殘。

1939年又進入了深秋季節。

自從轟走了川本芳太郎,又和陳廷傑鬧翻了臉,吳佩孚便下定決心,除了經史、詩詞、字畫之外,再不與任何人接觸,也不許外人進他的庭院。他重新為自己制訂了新的生活規律,要徹底改變自己舊有的生活習慣:他讓夫人為他製作了一套蓬萊老家農夫的服裝,再做一套武術家的寬鬆服裝。每日早晨起來,先是武:上打扮,在假山旁,認乎其真地打一套太極拳,做一套氣功,然後換上農裝,拿一把掃帚,去掃落葉--往日,他從不做這些事情。別人干這些事時,還得避著他。現在,他自己給自己列入要乾的事情之中了。

吳佩孚拿著掃帚,走進落葉紛飛的庭院,他把它們一堆一堆地聚攏一起,然後又一堆一堆地移到一片僻靜之處。雖然,他的動作顯得那麼笨拙,但幹得卻十分認真,不一會,便額角冒汗。當他停下小憩時,紛飛的落葉,卻擾亂了他的思緒,一股憂傷衝擊著他。他竟然想起了林黛玉的《葬花詞》:"那麼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對紅消香斷那麼敏感?唉,不想今天我吳子玉也到了春盡紅顏老,的時候了!"他抓起一把落葉,望著那枯黃殘破的模樣。搖頭了--"多快呀!百日之前,它們還是那麼茁壯,而今,而今"他輕輕地把它們丟棄在地面上,把掃帚也放下了。

秋色,落葉,自己的孤零,國家的殘破,使孚威上將軍想起了沉在心底的許多事情。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還不如那片落葉,枯榮有定,而他的命運,似乎受天界的什麼人左右著,連喜怒哀樂都那麼不自由。

吳佩孚回到書房裡,獃獃地坐下,思索許久,想寫字,想作詩。他覺得今年的秋天太憂傷了,胸懷悶極。他命人取來文房四寶,命人磨墨,展紙,他踱著緩緩的步子在構思。但是,他已想不出自己滿意的詩句了。

吳佩孚六十五歲了。他覺得老了:行動遲緩,思路遲緩,連目光也獃滯得多了。他望著他的文房四寶,覺得陌生,覺得厭惡。在往日,他會命人收拾過去;現在,他不了。他望著那個為他研墨、展紙的毛頭小青年,他倒覺得不應該辜負了他的辛勤--最近一些時候來,吳佩孚的性格也在改變,變得溫柔、變得處處為他人著想了。無論碰到什麼事,他都本著令家人、令侍從樂意。

"墨磨好了,大帥。"年輕人站在一旁,對他說。

"好,我寫字。"吳佩孚轉過身來,握筆在手,實在也知寫什麼好?詩是作不出了,往日,思緒敏捷,一提筆詩句便冒了出來。現在"擠"也擠不出了;那就錄自己昔日的詩吧。他終於想起了五十四歲壽辰時自己寫的抒懷詩,他對它很滿意。"好,錄出來吧":

民國軍人皆紫袍,為何不與民分勞?字寫好,對年輕人說:"把它張到牆上,我看看。"

張在牆上了,吳佩孚立在牆下,打量著,思索著:"咳,我吳子玉也在喊著民生苦,民生苦我何嘗不是苦害生靈的爾曹呢!人生苦短呀!人生更苦於無回頭路,"想著,他的目光在"天落淚時人落淚,歌聲高處哭聲高"句上,久久地不離開!

他很滿意這張字:滿意詩好,滿意字也好。他想再寫一張,然而,他卻拿不起筆了二眼.前的現實太殘酷了,什錦花園早不是清靜之所,那句"你們都說無有辦法,我偏說吳。有辦法"的話,他再無勇氣說了,他喪失信心了,如今,"吳也無有辦法了!"

吳佩孚心力交瘁,往事縈懷,他多病起來。常常目眩頭暈,食欲不振,躺下便不再想起床;他的牙痛舊病不斷發作,常常疼得他眉頭緊皺。

川本之後,日本人又派了三個特務,他們和陳廷傑、齊燮元勾結一起,變著法兒纏在吳佩孚左右。其中有一個叫伊東的特務,披著醫生的外衣,他的任務卻是趁機"殺死吳佩孚"。

劊子手伊東,三十多歲,細高身條,皙白臉膛,大眼睛,兩道濃眉,終日穿一身潔白的職業服,操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並且還會說地道的膠東話。齊燮元把他引進什錦花園的時候,只告訴吳佩孚是他的同鄉;那身衣著自然表明了他的職業。病、痛在身的吳佩孚,早對八卦、天象冷漠了,門後也早不設石罄,連那本他近年特別感興趣的《推背圖》,也不知壓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轉而極為相信醫生,和醫生親近起來。伊東很會說話,對心理學有過頗深的造詣,跟吳佩孚談論心理與病理的關係深入淺出,頭頭是道。吳佩孚不僅覺得他是個好醫生,更覺得他是一個有學問的哲學家。因而,特別信任。吳佩孚牙疼發作之後,伊東常常主動上門,為之治療,為之安慰。但是,他已暗自作著殺吳的計畫。

秋去冬來,天氣寒冷。吳佩孚的病也跟著多了起來,尤其是那個令他展不開眉的牙疼症,日輕日重,時好時壞。昨天起,牙齦明顯地發炎,一片紅腫。他沒有放在心上,只躺在床上休息。哪知睡了一夜,疼得更厲害,腮也腫脹了,飯也無法吃。不得不請醫生了。伊東匆匆趕來,一邊診斷著牙齦、一邊想:"機會到了,我該下手!"一想到馬上就殺死這個赫赫有名的中國儒將,伊東心跳了:"吳佩孚畢竟是患的不會要命的病,他自己目前又十分清醒,立刻致死,影響不小呀!"另外,伊東的殺人本領並不十分高明,從口腔中要一個人的命,他還沒有十分把握。"萬一殺不死,萬一敗露了,萬一吳佩孚發作起來"他一連想了許多"萬一"。他想收住殺人之念,等待另一時機。可是,上命不可違呀!

伊東查完了吳佩孚的口腔,忽然由憂變喜起來:吳在發熱,牙齦在紅腫,這是不能拔除壞牙的時候,但伊東決定"立即拔除!"他要給他製造種病情惡化的趨勢,能到不省人事更好,他便可以伺機下毒手。他拿出牙鉗,用帶毒的物品故作"消毒",然後說:"上將軍,請你忍一下疼,我給你拔牙。壞牙拔除了,疼痛就會消失。"說著,徑直將牙鉗插入口中,在沒有用麻醉藥品的情況下,猛一用力,將一顆牙齒連肉帶血拔下來。

吳佩孚大叫一聲:"啊!"隨即昏了過去。

吳佩孚昏厥的時候,伊東竟鬼鬼崇崇地溜出了什錦花園。他慶幸自己的手腕:"上將軍不會再有安寧的日子了。用不多久,他便會喪失知覺!"

牙拔除了,吳佩孚那副略為發胖的臉膛漸漸腫脹,呈現出紫紅色。兩個時辰之後,他完全蘇醒了,他覺喉管阻塞,通身火烤。他這才想起追問"是誰請的那個混帳醫生?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人?"沒有人回答他。伊東也早已無影無中蹤。

吳佩孚心驚了:"難道那個醫生也是日本人?我中了日本人的詭計了!"

吳佩孚思想緊張了,他覺得周圍所有的人都值得懷疑:"齊燮元是個大壞蛋,他要殺我,要向新主子日本人作為進獻禮物;陳廷傑是個暗藏的壞蛋,他是被人重金收買,派到我身邊來的,來的目的就是殺我;日本人,土肥原,岡野、川本,他們和中國漢奸串通一起,目的是要我的命。"吳佩孚覺得他們一個一個都手持鋼刀,伺機插進他的胸膛。他就得驚慌起來。

晚上,吳佩孚讓人扶著他,坐在院中想看看天象,來最後測定自己的命運。

初冬的北京天空,飄蕩著片片薄雲;星星明亮,在雲層後出出沒沒;輕風吹動著光禿的樹枝,時兒有輕沙撲到面上。

吳佩孚望著夜空,他捉摸不定這種天象對他是吉是凶了。他辨別不清楚:薄雲、飄浮、星明、躲躲閃閃,風輕而含沙一一"哎呀!這究竟應吉還是應凶呀?"

這些天,張佩蘭十分緊張,白天排解不盡的家事;夜晚,接連不斷的惡夢。她忽然夢見婆婆和那位早已去世的李氏,婆婆望著她,只微笑點首,一言不出;李氏卻走過來,拉著吳佩孚的手雙雙去了。吳佩孚連回頭看她一眼也不曾。張佩蘭傷心了,她痛哭起來--夢醒之後,張佩蘭獃獃地坐著,越思越想心裡越怕:"難道子玉真的要走了?"

天亮了,吳佩孚的牙病更見重了。張佩蘭把兒子,面前,又抱怨、又交待地說:"道時呀,你也立家成人了,你父親病到這個地步,你要想想咋辦呀?往後日子都交給你了,你不能老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吳道時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二十七八歲的人了,一事無成,還是只知道從家中拿錢花。吳佩孚一生戎馬倥傯,操持著"大事",很少顧及到兒女的教育;張佩蘭平日雖然少不了嘮叨,但吳道時哪裡能聽得進去!不過此刻看到父親病痛難忍,又聽到母親的指責,吳道時也覺得自己太不像話,急忙驅車到東交民巷,請來了一位德國牙醫給吳佩孚治療。

這位德國牙醫,醫術比較高明,問明情況,又經檢查診斷,認定是牙齦中毒,中毒頗重。"這裡設備不齊全,又無法消毒,請把患者送到我的醫院,我為他做手術。"

吳佩孚聽說要他到東交民巷去治牙,立即大發雷霆:"胡說!我說過不入租界,怎麼能到東交民巷住外國人的醫院呢?我不去,寧可死,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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