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困 厄 京 城

1932年2月。

長城以外的北國,冰封雪蓋,一派寒寂。一輛專車從內蒙西部的包頭駛向古都北京。

流亡川甘五年的吳佩孚,終於無可奈何地把歸宿落實在北京了。北京有他的舊夢,北京有他的舊宅:夢雖成泡影了,那片坐落在東城的什錦花園,極為闊綽的舊宅、還夠他享受的。再說,除了那片私宅,他又能到哪裡去呢?

坐在一個包廂里的吳佩孚,半閉著眼睛透窗外望:茫茫雪海,無邊無際,嬌艷的陽光灑射上去,泛出五顏六色;晨星般散落的牧包,只能見到模糊的輪廓,牛羊是都看不見了。"好一片潔凈土地!"說罷,他卻把雙眼閉了起來,把那片難得的潔凈都丟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吳佩孚的心思很亂,亂得有些煩躁--他決定回北京之後,是誰給安排的專車,他不知道。直到該上車了,他只知道他的"卧龍"、秘書長陳廷傑來了。他從什麼地方趕到包頭來的?他也沒有細問。還是離開四川成都時,秘書長介乎作為人質到重慶劉湘那裡去的。吳佩孚穿過草原到甘肅了,陳廷傑才向劉湘說明真相,劉湘憤怒得想殺了他。陳廷傑身價太低了,劉湘覺得殺了他不值得擔一個"斬來使"的名聲,所以才把他放了。那之後,陳廷傑有時打著孚威上將軍、討賊總司令部的旗號,有時又是興國軍總司令部秘書長的旗號到處招搖。吳佩孚離開蘭州之後,才與陳廷傑失去聯絡。吳從五原到了包頭,忽然知道陳廷傑在北京,陳又三番五次電敦吳回北京,並說"交通、住處均已安排好,可以赴包去迎"。無路可走了,北京也算求生之路,吳佩孚答應了。

在包頭坐上專車之後,吳佩孚隱約聽得人傳,此次回京安排,是張學良出的力。吳佩孚有點生氣:"那小子派的車,我不坐!"可是,家眷、隨員、士兵都上車了,下車又無其他理由,下了車又無去處。他只好忍氣吞聲,裝作不知情況閉上眼睛。"咳,只有:京再說了。"

上車前,駐包頭的晉軍師長傅作義來拜見,念著同閻錫山昔日的關係,吳佩孚很禮貌地接待了他。然而,談話卻並不投機,吳佩孚的"大帥"架子擺得太足了,傅作義又只把他看成是一隻死了的老虎。幾乎只有一個儀式、拜見便結束了。

車行中,吳佩孚想把陳廷傑找來,敘談敘談。往事雖遠去了,未來也還很長,路怎麼走,總得有個"路標"。他欠了欠身,卻又沒有讓人去叫,似乎談也談不出"路標"來。兩手空空,去做什麼呢?四川一走,使他對"勢力"的敏感更強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吳佩孚想發奮,但對發奮卻只空懷一腔夢幻。

陳廷傑不請自到。

這個剛剛到了"知天命"年的"卧龍",機靈、清秀的文人氣質更濃了,他長衫禮帽,披一件狐皮的披風,唇邊新添了一抹俊俏的短須,面容雖然清瘦,眼神卻分外精靈。他坐在吳佩孚對面,似彙報情況,又似在評論時局;從西南談到東北,從東北談到北京;談得很詳細,談得也頗有見解。那一副標準的川韻,給人一種音樂的美感,就像當年在大竹他和吳佩孚第一次見面那樣,他的語言表達能力使這個以儒將自足的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們滯留在川甘,現在看來,是得不償失。"陳廷傑結論式的品評往天的路。"川、甘畢竟只是偏僻一隅,站在那裡,想馳騁,都沒有地盤;地僻天荒,消息閉塞,硬是自己困了自己。假若這幾年我們能在北京、在天津,哪怕在濟南、在徐州,我們早會興旺起來!"吳佩孚沒有說話,他默默地聽著,心裡思索著--等陳廷傑把議論告一段落了,吳佩孚又有些反感:"空話,教條,是你願意在北京就在北京了么?滯留川、甘也不是我本意。可是,這幾年除了川、甘,我又到哪裡去呢?"想著,他真要罵陳廷傑幾句,罵他"太聰明"了:"爭權鬥爭果然會像你想得那樣,我們足可以登大位有天下!"吳佩孚只是淡淡一笑,說:"我們也在創造自己的歷史。不過,我們的歷史不能由我們自己去寫,要由歷史學家、最好是後一代的歷史學家去寫。因此,我倒主張不再品論留在我們身後的足跡。頂重要的,是今後。比如說,我們到北京以後幹什麼呢?怎樣去干呢?這是大事。"

陳廷傑點點頭。沉思片刻,說:"玉帥知道最近張漢卿的情況么?"

"張學良那小子"吳佩孚有點不高興。

"他現在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軍分會的主席。""位越高,越說明他不行。"吳佩孚說:"不必再談他了。"陳廷傑呆了--他來找吳佩孚的目的,就想談談同張學良的關係。一個月前,陳廷傑輾轉到了北京,他去拜謁張學良,張學良覺得吳佩孚同蔣介石關係很僵,尤其是吳流落西北期間,常常散布一些與蔣介石對立的情緒。張想通過陳把吳請到北京來,並且共同做吳的工作,請他收斂一點,至少保持沉默,別再攻擊蔣介石。陳廷傑答應了,張學良從北京派了接吳的專車。陳廷傑想先同吳通融一下,以便與張學良一起做他的工作。吳佩孚把門"關死"了,陳廷傑的工作計畫打亂了。他有點著急。所以,又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陳廷傑便要走。

"你慢走一步,"吳佩孚說:"東北的情況如何?你還沒有說。我很想聽聽。"

"還會有好消息嗎?"陳廷傑說:"到目前為止,東北全部淪亡。""為什麼不打?"

"說是國聯出面解決。"

"中國有自己的政府,有自己的軍隊。""南京政府發表《告全國人民書》了。""他說什麼?"

""陳廷傑遲疑一下,說:"似乎只告訴國人政府已將日本侵略東北事件提交國聯要求處理,相信國聯必能主持正義,制止日本侵略。別的"

"混說!"吳佩孚說:"如果國聯不主持正義,不制止日本侵略呢?"說著,他搖搖手,示意陳廷傑出去。

陳廷傑識相地退出去了。

列車繼續前進,雪原依然茫茫無際。

入夜了,氣候變得更冷。吳佩孚披上虎皮大衣,又依著車廂閉目養神。

從包頭起身,吳佩孚就有一種絕望感,他手下無兵了,自知到了北京除了作"寓公"之外,不會有多大作為的。二二次直奉戰後,作為北洋軍閥的總代表、總體現的北京政府,基本上名存實亡了,國民政府雖然不為他們這些老北洋所接受,而事實上也是接受了的。拉出一支能夠與國民政府抗衡的實力,吳佩孚感到困難,感到絕望。往事,自然是不堪回首了,今天、今後,吳佩孚不能不作最後的打算。他閉著目,思緒亂得無法理。所以,他坐坐走走,走走坐坐,幾乎無一時能夠平靜。

張佩蘭披著厚厚的皮衣走進來。

"夜深了,讓人做點東西你吃吧。""不必了。"吳說,"你還沒有休息?""睡不著。"

"好,咱們坐下來,談談吧。"

"有什麼好談的呢?"張佩蘭說:"只求以後有個平安的日子過,也就念佛了。"

"是的。"吳佩孚說:"北京那片地方還是咱們的,安安逸逸地終老吧。"說這話時,他竟是憂傷起來。"過去都過去了,是功是罪?憑人說去吧。往後,往後的日子"吳佩孚是讀過聖人的書、決心按照聖人教誨做人的,他暗自下決心,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北京的西直門火車站,忽然戒備森嚴起來。幾條主要街道,被戎裝整齊的大兵嚴守,車站內外,暫時中斷了行人車輛。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軍分會主席張學良,率領軍分會主要官員和隨從列隊等候西北歸來的吳佩孚。

張學良,西裝禮帽,滿面帶笑。顯然,他對吳佩孚的到京是欣喜的--蔣介石很怕吳佩孚在外,怕他拉攏集團反對他;他要張學良控制他。吳佩孚到京,張學良顯然是奉命"盛情"的。另外,吳佩孚與張學良的父親張作霖,雖然勾心鬥角多年,是誓不兩立的對頭,但是,吳佩孚也曾同張作霖磕頭結拜過,情同兄弟。時至今日,父親早已亡故,張學良不能不對他執子侄之禮。何況,吳佩孚來京的列車就是由他安排。張學良不能不以欣喜之情、隆重歡迎這位失勢的世伯。

一陣汽笛長鳴,列車"吼吼隆隆"地開進西直門車站。吳佩孚走出車廂。

他臃腫的身軀,長袍馬褂,邁著緩緩的八字步,手撫著鼻子下的兩撇鬍子,頭高高地昂著,朝人群走來。

張學良恭恭敬敬地迎上去,深深鞠了躬,說:"聽說世伯今日到達,小侄特與諸位同仁前來迎接。"

吳佩孚好像不認識這個張學良,又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張學良在說話,只略微頷首,便板著臉膛徑直從張學良面前走過。

張學良頓感尷尬,面色痴呆,兩手低垂,進也不是,退也不可。走在吳佩孚身後的陳廷傑等人,見此情景,個個驚慌。他們忙走上前去,點頭哈腰,上來與張學良搭訕。"少帥您好!""張主席你好!"

張學良也只得同他們應酬。

走在前邊的吳佩孚,聽得身後人聲竊竊,忙轉過身來,不耐煩惱地說:"你們不走,還羅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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